待她们离去,宁芳打量永绶,长得肖似母亲,憨实敦朴,一点没有亲王世子的傲气。唯有那双浩月翦水的眸子是神来之笔,略微弥补了他在外貌与气势上的平实。
再瞧善瞳,娘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堂堂的亲王嫡福晋,低眉顺目焉然还是当初慈仁宫里的那个宫女。
一个不善言辞,一个为人拘谨,话出几句,冷场复又出现。
好嘛,内、外命妇哪个到了宁芳跟前不是云山雾绕、没话还找话讲主动与她亲近,轮到自己人,没理由生疏客道不是。
斜睨几次始终垂首静坐的善瞳,宁芳暗叹一声,只好自己出来救场:“王府里现在可有侧福晋?”
亲王按制可有两位侧福晋,虽为侧室,却是有冠服、有品级的,人人可称一声“侧夫人”,若是捡个漏嫡福晋没个儿子或者有儿子但不出息,侧福晋的儿子立马可以上位继承老子的爵位。这种配置,哪个嫡福晋愿意在府里囤积两个?
善瞳垂首立起,回道:“王爷抬爱,府中并无侧室。”
宁芳满意,让她坐下:“那就好。善瞳,我希望你们这些在我身边的出去了,日子都是红红火火的。还好常宁虽然不着调,对你们母子到还用心。”摸着永绶的脑袋瓜子,道,“你可记住了,常宁若是叫你委屈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忍气吞生瞒着我。亲王怎么了,只要敢欺负我家善瞳,便是亲王我也要扒他一层皮……”
宁芳声明未结,放着的左臂却被双火热的小手握住。低首去看立在近前的永绶,小家伙一脸平静,已然放开了双手,长长的眼睫毛好长时间才抖动一次,异常得安静。
宁芳没来由一阵忧心,对上善瞳质询道:“你直说,是不是常宁对孩子不好?”
善瞳复立,须臾微抬起双眸,笑颜温纯,音色平静:“永绶是王爷的嫡长子,在王爷跟前就是臣妾也比不得他有脸面,主子这是说哪里的话。”
打量善瞳不似言不犹衷,宁芳虽还有些疑虑,到底是人家的家世,若是善瞳不说破她也不好主动揽事,便将永绶转过来与自己对视,拇指抚过他的额头,淳淳道:“永绶啊,你不但是恭亲王府的世子、你阿玛的儿子,更是你额娘的宝贝儿、是她的希望。你额娘为你好,你也要对她好。以后,若是有人让她受委屈了而你又解决不了,你就进宫来告诉我,我肯定替你额娘做主,绝不让她白白受了委屈,好不好?”
永绶蹙着眉,好半晌才仰首实在地点了下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孩子通常藏不住事,永绶的反应到叫宁芳放了心。
临了,赏了善瞳半车东西,叮嘱她常进宫来看看,又叫瑞禧将刚做出来的卡通月饼全给永绶带回去,又送了小家伙一车其他新奇玩具,才放他们出了宫。
人一走,宁芳冷着脸只将小九子叫去阁间:“你去打听打听恭王府的事,不论是王爷、妾氏,还是长史、奴才,连着这些年的情况,都给我仔细查一查。”
小九子刚应下,又听他主子道:“你消息灵通,可有听说什么不好的事?善瞳从来老实,我就怕他们母子受委屈。”
“看主子说的,那可是恭亲王府的嫡福晋与世子爷,谁还敢叫他们受了委屈?主子先宽宽心,奴才鼻子灵,若是什么不好的消息,早传到奴才耳朵里来了,哪会如此清静。”他呵呵直笑,偷瞥着主子脸色微缓,续道,“只有嫡福晋没有侧福晋的王府满京城也就恭王府了。”
小九子是耳报神,连他也不曾听过什么风声,宁芳这才放心,顿觉口渴,眼见小九子机灵去倒了茶来,又道:“没有侧福晋,那庶福晋什么的呢?”
“府中到是有两个庶福晋,俱是有了生养才赏了位份的。可见,王爷还是长情的。”小九子递上茶,始终仔细着太后脸色,挑了不痛不痒地报上来。
宁芳听后,还是有些膈应,可善瞳都不在意了,她有什么立场约束人家老公的忠诚?
又叮嘱了几句小九子,也就将此事翻过。
小九子一出来,就皱上了眉头。寻着顾总管说道了一盏茶的功夫,转身去宫门外候着皇上圣驾了。傍晚等来皇帝,将此事一说,到得了圣上夸赞。
胤礽迈进慈仁宫时,皇上与顾问行正于殿前廊角密语。他上前请了安,皇父叫他先进去,到留下了陪着来的厉国安。
暑气正盛,晚膳后胤礽一回至毓庆宫,剥了几度汗湿的衣袍便痛快地清洗了一番。由净房出来后,恰巧见着厉国安在殿前摆手散了一般奴才,那些奴才各个都是在自个跟前近前侍候的。
竹芯茶喝了半晌,厉国安进了来,伺候着润笔、磨墨。待到胤礽练字过两幅,更换宣纸之隙,听厉国安小声道:“万岁爷稍前叮嘱了奴才,叫毓庆宫守住了嘴巴少议论恭亲王府的是非。”
胤礽蹙眉不解,到没听过恭亲王府有何是非。
厉国安用青玉麒麟镇纸石压住幅角,道:“这些沉年旧事太子爷想是不清楚,恭亲王福晋原是太后身边宫女出身,被恭亲王爷瞧上了,太后赏了出身,才嫁进了王府。”
胤礽颔首,等着他继续解释。
“太子爷可能对您这位皇叔的心性知晓一些,长得好,难免爱些红袖添香的风雅事儿。偏偏,太后最见不得这等风月,对身边亲近之人又极是爱护。”他举起砚石,磨起墨来,“还好,恭亲王福晋温良,太后这些年又不在京中,就没有什么风声传进太后的耳中。”
胤礽复又写完一幅,罢了笔,才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为免皇祖母心烦,便叫跟前的人都禁了口?”
厉国安跟去净房亲自伺候了太子净了手又冰了次面,才回复道:“皇上最是孝顺,这等子事,往年里也不曾少过。”
胤礽微颔,没再说什么,上榻就寝。厉国安持了半刻扇,见太子熟睡,才叫来两名内侍立了岗,自去休息。
次日,恭亲王搂着爱妾陈氏还在榻间沉睡之时,皇上赐下的两个教养嬷嬷便“打”上了府门。待二人复述完皇上的简短口谕,立刻便开始于府中“教化、养性”。于是,第一个倒霉蛋就诞生了。
容嬷嬷胖实严肃,扫一眼福晋屋里的妾氏们后,唱道:“陈氏何在?”
福晋道王爷昨夜歇在陈氏处,陈氏伺候王爷,想是自个还未整理好。
容嬷嬷肃色未变,不多一字,只叫人去请。
陈氏姗姗来迟,向福晋行过家礼,便自在椅上落坐。
也不见容嬷嬷有恼,手一招,复进来四个膀大腰粗的嬷嬷,提了陈氏便走。
福晋仁慈,陈氏在府里一向横着走,哪里肯不得一句便叫人拎走失了颜面,当即便要撕开嗓子怒喝。只可惜,她遇到的这些嬷嬷哪一个的履历都比她的岁数长,她才叫出半个音,口便被一块馊布堵个严实,直接消音拉走。
恭亲王急了,【屁】股刚从椅面上离开,就听一直在沉默的消瘦的桂嬷嬷笑眯眯开了口,一二三四五六七,言行、体态、衣食、礼仪,逐条逐款又无比温柔淳厚地落实了陈氏有违皇室妾氏准则的错漏,叫人驳无可驳。可那毕竟是王爷的爱妾,哪里能够承受几个粗鄙嬷嬷的□□?
王爷刚上前一步欲拎着王爷的范阻止,容嬷嬷板着脸又上场了,话不多,通篇就仨层意思:她们来自慈宁宫,暗语就是代表太皇太后;她们是宫里品级最高的嬷嬷,意思约等于皇子、公主都教的还不能整治你一个没有品级的庶福晋;她们是皇上打发来的,就等于名正言顺的“教养”饮差,不要说你府中的一个奴才,就是王爷您犯了忌讳也得听奴婢唠叨几句。
陈庶福晋第一个踢上铁板,跪在了软软的草地上,头上还有树叶茂密的大树遮着。
嬷嬷们始终贯彻文斗精神,既没板碾臀,也没针扎肉,错一处便跪上一个时辰,整个处罚还给水给食。桂嬷嬷就差没说:看吧,我们多慈悲。
只可惜陈氏娇弱,才跪上半刻就昏了。
容嬷嬷一摆手,上去两个嬷嬷,“唰唰”冲着枝头抛上去两根粗绳,又在陈氏腋下那么一绕,立马就要陈氏上身挺直,想软也软不了。
于是,陈氏昏了醒、醒了昏,整整跪足了七个时辰。虽然头上有大树,到底太阳是活动的,跪下来不但腿一个月暂时“废了”,引以为傲的白皙小脸也整个变了色。
恭王爷那个心疼呀,然而美人那张关公脸确实不那么赏心悦目了,自然去陈氏房中的时候就越发少了。
第二个来触霉头的是王爷的爱子。这位叫海善的三阿哥打小便深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当夜得知他大哥得了一车卡通月饼,立马就找上门把着门槛哭坐下来。
耳朵些微正常些的都听不得此种吊嗓,而永绶又随他妈性子弱,在三阿哥没将全府老少的视线都聚到这里来之前,果断将一车月饼转送了出去。
于是,处理过陈氏,容、桂两嬷嬷又找上三阿哥的辉荣院。
妾室是奴才,阿哥可是主子。三阿哥骄纵惯了,连福晋都耐他不得,哪里会怕两个奴才。
容嬷嬷也不恼,一面叫人加了三阿哥的生母一个时辰的跪罚,一面将辉荣院上下所有奴才皆赏了一顿板子。
三阿哥见她们只罚奴才反拿他没撤,更加鄙夷,自个转身回去睡大头觉了。睡到中途热醒了叫骂奴才,辉荣院静悄悄,竟连挂在廊下的金丝雀也听不见叫了。三阿哥出去一看,不但雀儿不见了,连奴才也一个没有。他奔去院门,正好遇着桂嬷嬷与人来送饭,于是叫嚣着往外冲,却立时被四个嬷嬷抱回了屋里。
“三阿哥,打今个起,您可就要静闭一个月。您放心,您爱吃的、爱喝的、爱玩的是一件不会缺着您。只是有一条,要委屈您了。您也知道,侍候您的奴才都挨了板子,至少十天半个月的不能侍候您了。我满清皇室,哪位爷位不铭记先帝祖训‘勿奢勿骄、自力自强’。三阿哥得王爷爱重,想来定是深受教诲,静闭期间自个打理打理仪容是不在话下的。”
于是,这对苦逼的母子先后被再教育。所谓近朱则赤、近墨则黑,身为人夫、人父的王爷自然就是第三个踩上地雷的。
容嬷嬷是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地跟着他,从端茶的高度到走路的速度,由进食的量数至放屁的次数,没有她不能说、不可说、不说的。
一天十二个时辰对着一张铁皮脸,一天十二个时辰被人教训,时间一长,圣人脑袋里也会长出黑翅膀的侏儒冲施教者挥舞起琅玡棒。
于是,恭亲王进宫了。先去了乾清宫,门都没进去便被皇帝一本祖训打在了脸上。后去了慈宁宫,老太太拿出好吃好喝好玩的一番款待,听后爷们的述苦后,轻飘飘一句“不理事多年”,将他请了出去。恭亲王欲再去一趟慈仁宫,到底心虚理亏,回家就将福晋训斥了一番。
男人骂女人是传统。王爷见他骂完了容嬷嬷气都没放一个,积压的郁闷一扫,顿时觉得人高马大心里美,找回了场子,正要再喷上一阵,始终立在福晋身后的桂嬷嬷上前几步,笑眯眯行了礼,开始温柔地“诵经”,从□□与福晋们的相处之道,说到当今与妃嫔们的相得益彰,由古之圣贤的夫妻伦常说到当世鸿儒的家室之道,洋洋洒洒两个时辰过去,始终面带微笑、语速温淳,便是说菩萨在教化世人也不过就是这个调调了。
于是,恭亲王再不敢训斥福晋。开玩笑,菩萨教化听一遍还算天乐,听个二、五、八遍的那是捅马蜂升级。
当然,恭亲王府被教养的不止是上面这三位,嫡福晋马氏也是桂嬷嬷细心教化的重点人物。
“她就是太没身份了,才打理不出一个小小的王府。告诉她,朕这次看在太后的面上给她撑场面,若是到时依旧立不起来连儿子的世子之位都保不住,他们娘儿俩也就不用在大清的国土上混了。”
有了皇帝的最后通谍,便是善瞳这样的软脚虾为了儿子也只能奋而雄起。
又是于是后,京中有头有脸的内妇们都察觉出恭亲王福晋的不同来,不但妆容体面了,还动不动就能寻出对手的规矩错漏一番不温不火地剖诫。
至于恭亲王,也渐渐爱往福晋房里去了,因为但凡他往福晋的喜荣院,容嬷嬷便主动下去休息,对着福晋那张花开富态的脸总好过容嬷嬷的戈壁鬼石,纵是福晋太过无趣,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至于恭亲王大阿哥永绶,因他有一车齐全的卡通月饼,来寻他玩的各家子弟多了,抛出一部分见风使舵的,因他性子至诚,到真有几个与之渐渐交好的。
待到年后永绶受封了世子前往慈仁宫谢恩,宁芳的大眼睛在这对焕然一新的母子身上转来转去后,疑惑地对上玄烨时,后者得瑟地冲她扬了扬下巴。
“棒下教儿,什么时候都比仁慈那套强。”其后,皇帝总结。
后知后觉的太后垂首思量,半晌来了一句:“可能□□是对的,枪杆子里出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