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子的小眼睛上瞥,打量着饭桌上除了皇上之外对此话题均兴趣深厚,便会声会色继续道,“太皇太后没说什么。宜嫔走后,又有几位有生养的妃嫔寻上老太太,或是升泪俱下如何如何不能骨肉分离,或是一语不发默默吟泣。奴才回来前,还有几位娘娘坐在慈宁宫里不肯离开呢。”
宁芳将此过程在头脑里咀嚼一番,为宜嫔竖起了大拇指。再瞧饭桌上其他三人,均是一幅听而未闻的架式,她也就动起筷子认真吃起饭来。
与此同时,一间被厚重的帷幕掩得幽暗无光的陋室中,斑驳脱漆的佛龛上供奉着一尊三尺余高的羊脂玉观音,香炉里三柱清香的幽光散在润白欲滴的佛像之上韵动出幽蓝色的阴暗怨气。佛龛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个暗布衣衫者,由那佝偻的身背上看似乎是个年华早去的老妪。她手间捏着一串老山檀香佛珠,半晌也没见她拨动一粒。
“吱呀”一声透过帷幕传进来,另一个女子挑开幕帘进入暗室,跪倒在老妪身后,没发一语。
两盏茶功夫,佛珠拨动了一颗,那老妪暗哑着声音,问道:“如何?”
跪着的那个回道:“走动起来得不少。”
那老妪冷哼一声,指间的佛珠动得飞快:“俱是一群没一点见识的蠢货,一顶亲王的帽子就引得她们蜂涌直上。也不撸直了肠子想想,血都没见过是什么色的毛娃子凭什么功封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得陇望蜀,呸!龙子凤孙还不知足。”
跪着的那个将头压得更低,不言不语,只听老妪续道:“好好将‘皇上’的意思说道说道,皇子怎么了,皇子的儿子亦是要降等承袭,怎么能同纯靖亲王相比呢?”
说到心欢处,老迈的音色骤然轻脱悦耳,情绪难掩下竟大笑而出,却又在极悦处陡然而止,落下两行热泪来。
许久,佛珠缓慢而规律地重新拨动。
“悠悠扎,巴卜扎,狼来啦,虎来啦……”
跪着的妇人闻老妪浅浅吟唱,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暗室。
宜嫔喜好亮丽颜色,她住的翊坤宫西配殿多是红锦黄缎垂铺,白日里不消说如何艳靓夺彩,便是挑起灯来也是一派富丽炫目。
小郭络罗氏与之隔几坐着,但觉家姐那张妖媚的脸在灯影婆娑下越发瑰丽流彩,不免心思又暗淡了几分。
对于小妹的请求,宜嫔不置可否,待到碗里的乳酪见了底,由内婢扶着在大红牡丹纹的迎枕上侧卧好,才将视线掠上小郭络罗,淡淡问道:“想好了?”
小郭络罗氏在家姐的注视下有丝不安,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才道:“姐姐也是知道的,沁人不比姐姐齐整,心又是个笨的,注定是要在这禁宫里苦熬罢了。可我再没本事,也想着哥儿体面出息,将来的日子好了更好不是。我在皇上跟前人微言轻,没什么体面,可姐姐是皇上欢喜的,又是胤礻禹的亲姨母,这才来寻姐姐说道说道,为您的亲外甥谋划谋划不是。”
宜嫔听了,闭了灯光里璀璨的双眸,嘴角泛起讥嘲:“你是他额娘,既你觉得好,我这个姨母少不得动动嘴皮子就是。”
小郭络罗氏立时喜上眉梢,正要奉承几句,却听家姐快语道:“只是你可要想清楚了,好好一个阿哥送出去给别人当儿子,以后待要认回来,可就不便宜了。”
小郭络罗氏听罢,心里发沉。到底是自个的亲生儿子,不是那阿猫阿狗送了就送了,她的心如何不疼?可皇上那么多阿哥,又有家姐的三个阿哥在前,她的胤礻禹与其默默无闻受人排挤,不如承了纯亲王的爵,以后子子孙孙都是亲王,再接了自个出去王府上住了,无论是在阿玛跟前还是亲戚跟前,岂不都是体面?
宜嫔轻掠过小妹,将其按捺不下的得瑟收入眼中,嘴角的讥色愈加浓重了些。以为有些口舌便说动了阿玛将其送进宫来固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的小聪明几斤又几两?好好的阿哥送出去可不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在这里卖弄。和硕和顺公主并纯靖王福晋虽是和善的,额附尚之隆岂是好相与的。先不说胤礻禹选不选得上,便是真成了承嗣子,有尚家在的一天,小妹只能是白白舍出去一个阿哥,偏偏她还自以为是。
宜嫔眯着眼睛意识混沌半开,听小郭络罗氏道:“姐姐,您可得帮帮胤礻禹。我可听说宫里不少人动了这心思,若是没您在皇上跟前帮忙说道,这么美的前程可就不知落在哪个头上,我们胤礻禹岂不可惜?”
宜嫔有些困了,假装应承两句打发了小郭络氏,卸了衣钗早早便睡下了。
隔一日,和硕和顺长公主带着纯靖王福晋入宫与太皇太后说话,惠嫔竟带了大阿哥胤禔前来,说了不少大阿哥聪慧健力的好话。宜嫔使人去打听,知晓官女子纳喇氏走了常在卫氏的路子求上惠嫔。又探得卫氏本有意替自个的胤禩求于惠嫔,却耐不住纳喇氏的肯请,主动放弃了这次机会。
“卫氏出身太低,战战兢兢总恐误了十一阿哥前程。奴婢听伺候卫氏的宫女说,此次卫氏得了消息,收弄了全部家当,本欲求惠嫔一个恩典,不想却将机会让出来给了纳喇氏,在太皇太后跟前亦立了不少规矩。”宫女将打听来的消息说给宜嫔听。
太皇太后喜欢卫氏也不是没有道理,自从卫氏承了宠,到少与慈宁宫亲近。一个小恩小惠,卫氏就能记纳喇氏一辈子的好,此等禀性,也难怪太皇太后欢喜卫氏了。
宜嫔听了也就听了,吾自躺下。没得片刻安宁,外面就传小郭络罗氏来了。宜嫔蹙紧眉头,摆手吩咐道:“就说我今个在太皇太后跟前累了,叫她回去。”
小郭络罗氏眼瞅着同看上纯亲王这块肥肉之人越来越多哪里静得下来,一日没得家姐的准信她便一日两遍往这里跑。此次被拒之门外,尤不心甘,一步三回头,寄希着家姐能见她一见。
还是那间暗室,跪着的女人匍匐着,盘坐的老妪半天拨动下老山檀香的佛珠,道:“我看小的好,日头浅……全当被蝗虫蜇了一下。”
又是一阵沉寂,直到佛珠拨动的声音传来,跪着的女人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之后,和硕和顺长公主与纯靖亲王福晋便时常入宫,又赶着春潮浮动百花争艳,或陪太皇太后逛园子,或叫来些阿哥、格格近前逗弄,只再没听说过继的事。
这么春去夏来匆匆数月,宫里人眼见承嗣之事虎头蛇尾,料是不了了之,渐渐淡了心思。可就在此时,老太太当着前来请安妃嫔的面,拉着纯靖亲王福晋的手道:“下个月便是隆禧的生祭了,你日日想着他,他定也怕你见日思人寂寞伤身。就凑着他的好日子叫礼部准备承嗣大礼,领了胤礻禹回去,你们娘儿俩做个伴,可好?”
尚氏在众人屏气凝神中和顺应下了。
这么大个消息如烟花般洒开。
气温骤升至炙烤档,宁芳热得头脑晕沉,对小九子搬运来消暑的八卦置若罔闻。
东暖阁已置了两缸冰,玄烨打外面进来顿觉沁凉爽快,凝神榻上那一位,好嘛,手抱木桶脸趴在桶盖上,蔫蔫得好似睡着了。
“这抱得是什么金疙瘩,宝贝成这样?”
宁芳勉强半挑开一双眼皮:“冰啊冰。万岁爷,打个商量成不成?偏院空着没人住,中间拆了挖成水池再搭个顶棚给我当游泳池好不好,嗯?”
禁宫无聊,坐夏更苦,老太太领着庞大后宫移师去了西苑,独留下一个对西苑存有心理阴影的她。可怜她苦熬了近一个月,什么消热点子都使过一遍后,终于破罐子破摔,向因日日须“打卡上班”也被留下的皇帝提出她肖想几十年不敢提出的主意。虽说这时代讲究女人不露皮,可她吊带裙上身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少说小十来年了也没真见他“正义凛然”,想来长裙变短裤下个水什么的也就不那么惊世骇俗了。
玄烨没理她,两下将“冰桶树袋熊”宝宝宁芳与冰桶扒拉开,摸摸她与桶接触的皮肤皆是冰凉一片,眼色便阴沉下来。
宁芳见他面沉如水,偏过头定是要寻人晦气,为免大夏天她身边的人屁股开花卧倒一片,她忙拉着他的手撒娇:“玄烨,好玄烨,建个游泳池好不好?有了游泳池,天再热,泡在水里也不热了呢。嗯?”
温腕此时打了水来,湿了巾子含笑递过来。宁芳主动接过来,送了个小小鬼脸出去,才认真给玄烨擦起面手。擦过一遍后,用自己冰凉的双手捂着他的脸颊,继续哄道:“舒服吧?玄烨……”
想建个戏水池子也不是她第一次提了,玄烨打量她一脸谄媚,忆起澡盆里几次敦伦已是蚀骨,脑袋里冒出大水池、一双人的泡泡画面自然更觉激荡澎湃了。
宁芳仔细他神情却看不出任何波澜,见他偏首反瞧起窗外的日头,怕事情卡在这里,飞快张望了下窗外,背立的俱是熟悉身影,便迅速于他侧颊香了一口,泛起一双水眸肯求地凝神着他。
水池子里一通画面立时便叫玄烨身心火起,面上却依旧一派冷清,道:“只听说挖池子养鱼观水的,没听说建池子供人下水嬉戏的,若是被人瞧了去,爷的脸面往哪里搁?”
“所以我说搭个顶棚嘛。就像建房子一样,只是屋里不是平地而挖出个池子罢了。我这里被你守得铜墙铁壁的,若是你不放人,苍蝇都飞不进来何况是人了。好玄烨,给我建个游泳池吧,求你了,嗯?”
玄烨被她柔晃这么几下,更是心猿意马,闭上眼睛端着道:“一个池子,也不是不可以……”
宁芳抓着话头,抱着他颈讨好:“对吧,不过一个池子……”
玄烨抬臂挡开她,下了榻抬腿往内殿走:“爷辛苦了一日,缺个开背的。”
宁芳轻咬贝齿,怒瞪着摇摆的碧水帘。他话说到这里她哪里还听不出来?跪在榻上心里斗争了半晌才不甘不愿下地,趿拉着鞋也跟着进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