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麻吉(1 / 1)

小暑这日,整个紫禁城像是被蒸在炉上的包屉,热得根本无需等待,下一刻便能笼开包香。

慈仁宫大门紧闭、帘幔掩实,寝殿里的四根铜柱也注足了冰块正外扩着凉气,却依旧没能使蔫蔫趴在铺了牛皮席竹榻上昏沉睡着的团团有一丝精神。

福哥几天前出热了疹、入不了宫,团团便一直精神缺缺,昨个终于恢复些精神,宁芳便抱着在东六宫里任女儿指挥着“指哪打哪”了大半天。若不是今天突然天热得厉害团团自个儿受不住,只怕她这把老骨头还真的不能再任着女儿折腾。

侧卧在睡着的女儿身边,宁芳一边轻挥着娟扇替团团扫热、一边半举着话本子凑空看上两眼,正这么轻闲着,便见玄烨大汗淋漓地急步了进来,不由心里诧异,这午时没到他这个勤勉的皇帝怎么就从乾清宫回来了?

“今个儿太热,有两位老大臣早朝还没上就晕在乾清门前,便索性放了他们回家避暑去。”玄烨一边主动道出由头一边就着温腕的侍侯褪了朝服,转进东角的净室用备好的凉水擦了个全身,换了素黄的绡纱中衣回来也躺在特制的大竹榻上温看着女儿,见女儿睡得酣沉,便接过宁芳手里的扇子举高些连同团团和宁芳一起扫着凉风。宁芳自然乐得满面含春,逍遥着躺平了双手把着话本子看起来。

“又在看那本狐鬼冥妖?”玄烨藏了声调。最近天热,团团的脾气也跟着火爆,稍不顺心了就喜欢摔东西,被吵着了清静就会大哭个半小时,自己不舒服、累得他人也跟着担惊、怜惜。

“这个蒲松龄,是个说故事的高高手。”

玄烨睃了那书一眼。这些年,明珠没少往慈仁宫里送逗趣讨喜的东西,却都没有上个月送来的这本《聊斋志异》讨宁芳喜欢。自从这本鬼话连篇的话本子送了来,宁芳除了看顾团团,其他时间就没让这话本离开过她的手边,就是床榻之上与他耳鬓嘶磨的前后,她还三心二意地惦念着她的狐仙和义鬼,有时候他驰骋得正酣她突然躺在他身下就“咯咯咯”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地向他解释是因一时忆起书中小翠逗弄傻丈夫元丰的玩闹场景而喷笑。樘满火药只待一击而发的“枪”却有人忽然来告诉他枪栓没了,玄烨还能不气得口吐白沫、头冒白烟?当即便将宁芳裹揉成了个粽子,以平常不敢哄她尝试的体&位愤恨地快活了一把,最后还三天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这才算将她的魂魄从那本邪书里抽回了一半。

玄烨又睇了眼吾在书海沉沦的某人。不高兴归不高兴,也知道不让她看完这本书她是绝对会牵肠挂肚的。要说这个蒲松龄,也确实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鬼故事说的神乎奇彩的,连他看了也觉得有些滋味就更不要说小孩子心性的宁芳了。

知道宁芳还有两页便能彻底解决那话本子,玄烨也不急了,转了视线停在放了本大红色折子的榻几上。大红色是内宫请事的颜色,这种时候宝仪送来事折,想来是今年的选秀有了结果。他无意、宁芳也无心过问内宫之事,上面又有老太太和宝仪打点着,这种事到宁芳这里便通常只是走个过场,她常是连看都不看一眼便叫温腕取了印信来盖上了事。反正他左右无事,便取了过来打发时间地看上两眼。

宁芳将最后一个故事看完,多少有些完毕回味又痛无所盼的心思,放下话本子这才有心思去关心小三。只见他拈着红色的请事本神情严重、眼光冰冷,视线聚在某处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半起了身去将请事本劫了过来:“什么事这么严肃?”打开来一看,除了是本年选中的秀女名册,另有为大阿哥选定的嫡福晋人选,是伊尔根觉罗氏,尚书之女……想想大阿哥今天已十四岁了,小三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况且宝仪送来的事折老太太是要先看过的,事折上没有老太太反对的印迹想来老太太也是满意这个伊什么氏的。

“胤禔也到年纪了,这个伊什么氏既然是老太太和宝仪看过都满意的,应该是个不错的姑娘。”宁芳眼睛一轱辘,笑道,“恭喜我们万岁爷了,要娶儿媳妇了,是能做公公的人了。”

若是往日里,玄烨必是顺杆子便与宁芳打闹开来,可今日他只是给了宁芳一个冷冷的眼色便调开了视线。

宁芳一惊,不由问道:“是不是这婚事有什么不妥?”

玄烨这才用清冷的声音道:“你可知这伊尔根觉罗氏的父亲是何许人也?”

宁芳忙将请事本重新翻开,见其后写着“尚书科尔昆”。她对内宫朝堂之事鲜有涉猎,哪里知道这个科尔昆是什么人物,忙道:“这个科尔昆有问题?”

玄烨一声冷笑:“能有什么问题?不过是明珠府的常客罢了。”

明珠这几年的风光宁芳多少也听到些,她虽不了解朝事,对玄烨于明珠的气重却是心里有数的,若不是明珠实在做了些什么不能叫玄烨忍受的事,玄烨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提及都如此言辞犀利了。

玄烨睃了宁芳一眼,抽过她手里的请事本丢回几上:“权利或许真是种诅咒,不然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因揽权不放而身败名裂直到身首异处的权臣了。”

宁芳听得脑袋一嗡,半天才接了一句:“真到如此了吗?”

明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能比玄烨清楚。此人不但是难得一见的治世能臣,重要的是聪明透彻且忠心缱绻。不说明珠在朝事上这些年如何进心费力,只看他二十余年如一日记挂着宁芳的喜好从没终断过在大江南北寻巧妙、趣味的话本子、小玩什就不得不让自个既心慰其心执又怒恨其不争。只说这取名《聊斋志异》的话本子,是山东一个考了二十余年乡试未中的落破童生在康熙十八年便初步结集的,只是苦于无人赏识不得不竖之高阁。堂堂的太子太傅、大学士明珠能将这本埋在犄角旮旯的书稿爬拉出来刊印成精美的上下两册呈现到宁芳手里,除了说明明珠知晓宁芳对他这个皇帝的重要性之外,本身也确实心甘情愿为身为皇太后的宁芳做这些芝麻绿豆且烦琐的小事。只这份忠心、非金胜金的用心,玄烨就不能不记着明珠的好。可若是任由明珠在朝中肆意妄为,只怕到时候他装作看不见都不能保明珠一具全尸。

“这个明珠,枉为是天下聪明之人。他的忠心,朕怎么能不知,只是他那个好场面、喜功勋、护门徒的性子不彻底改了,迟早是要身首异处的。更何况,他如今的手还伸到了朕的后宫主导起朕的皇子婚配之事。朕便是再记得他的好,也要他识得自己是谁、在什么位置上、又在给谁当奴才?”

索额图只是数年不在朝,明珠便彻底没了对手,骄纵到拉帮结党、排除异己、篡票卖官……如此无遮无拦的行径,若是再不予制衡,只怕到时他纳兰明珠未必有鳌拜的功勋可以逃过死劫。

没有谁比宁芳了解玄烨,一番神情、用语,以能断定玄烨对明珠依旧有维护之意,只要还有维护之心,以明珠的聪明当是可以力挽狂澜。

“你和我说说明珠这几年做的那些事,明天我叫了他夫人来耳提面命一番就是。”

玄烨睃了她一眼,心里虽然清楚事情远没有宁芳想得那般简单,却也有心卖她一个在意事先敲打一下明珠,便真的说道起一些明珠的大胆行径。

第二日,太后的懿旨早早便到了明珠府邸,明珠的夫人一品诰命觉罗氏和缺少正式名份的长子媳索菲连同她家热疹已退了不少的福哥都被即刻传进了宫。

昨夜一场大雨直下到现在,酷热暂时一退,小孩子们自然恢复了无穷的精力。

索菲带着福哥和七公主在东暖阁里玩,觉罗氏便随着太后移去了西暖阁里说话。她一个妇人也知晓自家老爷极其敬重太后,孝敬给慈仁宫的东西从来是仔细雕琢、用心无比。可即便是这样,太后也从不曾传她进宫说过什么私话。

觉罗氏悄悄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太后,每看一次都觉得太后的荣华叫她心惊。她不过长太后几岁,老爷一心爱宠,家无公婆又无妾氏,几个儿女又都伶俐,因这几番到比往日里相交的几位年岁相当的公亲豪门家的夫人年青了不少。可如今同貌若三十余、韵华馥宁的太后落在一处,平日里那份自傲便被打击到泥里,虽然太后不及自个长得俏丽或毕竟芳华尤在,不像自己容颜衰老已在一、两轮之外,怎能不自惭形秽?

觉罗氏小心打量宁芳之时,宁芳也在瞧着对方。虽已年近六十,这个觉罗氏到底还是风华难掩、韵味尤郁,也就难怪如今人在塔尖的明珠依旧还能守着这个觉罗氏不离不弃、一心一意。不得不承认,她对明珠一如既往的好感多少是因为明珠对夫人觉罗氏由始至终的情有独衷。女人就是这样,看事情永远是由情而发、以情论事。

宁芳先问了觉罗氏家中子女的情况,得知明珠与觉罗氏共有三子三女,最小的女儿今年不过五岁。又说了些孩子们的趣事,宁芳便将一封无封迹的信推给了觉罗氏:“我知道你夫妻二人情深,也知道明珠这么些年忠心不二,想想来却不知送什么给你夫妻二人以表我心。思虑了几日,便将此物送予你二人。夫人拿回去交于明珠,便说是我的意思,望他深明我意。”

觉罗氏不敢不收,立时叩谢,才取了那信封,只觉手下削薄一片,既不像书信也不似画墨,狐疑着放入夹袖中,太后便端起了茶。觉罗氏立时便退了出去,见西暖阁里索菲正带着两个孩子玩得高兴,太后似是无意叫他们跟着自个出宫,便自个先出了宫门。回到家中,却见老爷已等在屋中,便忙将太后赐的信封递出去。

明珠打开来只一张素纸,上书“朋党”二字,惊得他当即指间一抖便将那薄薄的素纸抖落在了地上。

觉罗氏一声“老爷”,明珠忙又拾起来细看,顿觉是腊月里落进了冰窟窿,身心结冰。

明珠哪里认不出皇上的字迹?太后赐的书信里却夹着皇上的御笔,这不过是皇上借着太后的颜面给他明珠留个体面罢了。

明珠坐不住了,在书房里走了一日一夜,次日上朝也是世事不知,只等到退朝后便递了牌子要当天面见太后,等了小半刻便立不能直,就怕太后不与相见。直到慈仁宫总管梁九功乐呵着亲自来传,他才觉找回些体温,可真的走到慈仁宫前,又是一番惆怅,又怕太后没有好脸色给他。这么几次三番,待跪到宁芳面前,明珠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水人一般。

宁芳看着面前这样不同以往的明珠,是又气又叹:“你明珠,也有害怕的时候呀。”

明珠一怔之后,反而不怕了,抹了把喷水一般的脸重新展颜道:“看主子说的,明珠再有排场,也是主子给的恩惠,奴才能回报主子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忠心。”

宁芳脑袋里一嗡,突然就觉得时间陌生的可怕。曾经那个二十多岁一身粗布的深蓝长褂、眼睛虽活却言语不多的明珠原来早就不见了。不可能不失落,可谁又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宁芳心情阴霾,原本打算好言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只丢了个奏事本在明珠面前:“看看吧。”

明珠打开来看,是长长一份名册,朝中大员、封疆大吏直到府县官首,没有一个不是与他结交甚密的。不觉又是豆汗密生,还好这笔迹不是御笔,可没有皇上说道,不问世事的太后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

“明珠,你算是我和陛下跟前为数不多的老人了,应该知道我待你们这些老人的情份不同,只想你们好、只想处处维护你们,可也要你们自己争点气、自己看重自己、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才行。”想到过去的素心、佳儿,现在的善瞳和明珠,竟是没有一个得结善果的,怎能不悲凄?“若不是知道你的忠心,就凭你做的那些支手掩天的事,哪一件不能治你个罢官流放之罪?你打着皇上的名头敛财结党谋利,大尾巴狼到当得比索额图气派,皇上也只当视而不见,可这一回大阿哥选福晋,你的手未必伸得也太长了,竟公然管起皇上这个公爹的家事起来,难道是真的活腻了?你若是想死,也找个不累及家族的名头,不要到时候身首不保还连累夫人和子女!”

明珠这么聪慧,哪里不知道见好就收的理?只是他这些年顺风顺水、轻财好施惯了,突然闭起门封不收不授那些跟着他屁股后面的小人、利者又有哪个是肯跟着他过苦日子的?

“主子你是不知那。若是逼不得已,奴才哪里敢打皇嗣婚姻的主意?太子您是知道的,聪明是聪明,却是个恋亲的,这些年索额图虽然赋闲在家与太子的关系却更为亲厚,再加上太子之师汤斌本就是索额图一派,以后若是太子亲政当权,明珠这一家子要是没个能说话的人,成德哥几个文弱书生哪里能夹缝得存?”明珠说到这些,不觉伤感,“奴才和索额图的积怨由来已久,几乎可说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奴才纵是现在收了手不与他索额图相斗,可凭着索额图倨肆的性子,哪里会放过奴才和奴才的家人?到底是奴才年青时不懂事得理不饶人不知道避着索额图贵盛的气势,现在悔已晚已,只能迎难而上以求自保那。主子——奴才明珠知晓自个做的那些事有违皇上和主子的爱重,可好喜的性子一旦养成又岂是三两句劝诫、四五日克制便能刮除的?还请主子和皇上看在奴才忠心一片、却有难处的情份上宽限时日啊。”

明珠带着感慨一走,玄烨便抱着睡着的团团从后殿里转出来。

“索额图与明珠果真难以共容吗?胤礽什么时候又与索额图关系亲密了?”

宁芳一番抢白,到让玄烨不知从何说起。有些人生来就是宿敌,有些人剪也剪不断联系。他对胤礽身边所用之人一向精挑细选却依旧没能防住索额图对胤礽的亲近攻势,也是索额图确有雄才大略,才能引得胤礽对其信至若深。从前他每日总要抽了两个时辰与胤礽一处读书习武,只是最近一两年先是宁芳有孕、后是团团初生,到底还是疏忽了胤礽的教育叫那索额图有了依近胤礽的机会。

玄烨正立在榻前暗诲,怀里的团团却醒了过来,睁着一双俏似宁芳的大眼睛瞧瞧蹙眉神黯的玄烨,又瞧瞧榻上也陷入忧虑的宁芳,见这两个人都不像平日里那般眼睛只眼着她一瞬也不离开,便极是不高兴被忽视了,攥着玄烨的襟衫冲着宁芳喊:“麻——吉。”

玄烨先回过了神,一听女儿响亮的“麻”字开、弱弱的“吉”字收,虽然离标准还差了那么一大节,到底是真的喊人了,忙一步冲坐到榻上兴奋地喊道:“你听听,宁宁你听听,她是不是在喊你‘麻吉’,是不是?”

宁芳也惊喜地把住女儿舞动的手,一脸期待地冲着女儿问:“团团,叫麻吉,来,再叫一声麻吉给妈咪听,嗯?”

团团将五观皱成了个包子,不知道老爸老妈为什么这么高兴,像吃了兴奋剂似的一个抱紧了她、一个把住了她,勒得她出了一身的香汗十分得不痛快,便脖子一拧背过脸去不理他们。

夫妻俩望着女儿如此不给颜面,男的失望、女的失落。特别是宁芳,你说她容易吗?虽然是二流大学外语系毕业的,可撂了专业那么几十年再挑捡起来只为扒达出一个谁都不熟悉的“妈妈”用词,愣是寻到了地球另一面的海地去,容易吗?这下到好,好不容易听到女儿开口喊她一声海地版的“妈妈”,还没反应过来就悲壮地仓促终结,多伤她脆弱弱的心那——

受不了这种落差,宁芳不觉嘤嘤而泣。玄烨也有些喜后落空,伸了一掌去握了宁芳的一手,劝上两语。

团团虽然不知道她妈为什么又笑又哭的,却也不喜欢这一时父母之间的低郁气氛,观摩着老爸只顾劝慰老妈无暇关注自己想出去探险的心思,脑袋里嗖的一闪,突然就喊了一声前长后消的“麻吉”。果然,她爸妈听了这声“麻吉”先愣后喜,竟开始狂喜着轮流在她嫩嫩的脸豆腐上印响吻,最后还嫌不够似的连她的脖子上都中上了像老爸给老妈种上去的那种草莓,害得被父母抱去慈宁宫显摆时被盯着自己眯眯笑的老太太看得都不好意思起来,更怕进了宫陪她玩的福哥看到了,只能老实地坐在榻上装淑女看着福哥四处遛达,就怕襟角一个闪动露出可怕的草莓来丢了她七公主的脸面,你说她堂堂的公主无不无辜呀。

不久,索额图重新入仕,官至领侍卫内大臣。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住大家,木白最近颈椎病又犯了,整日城昏沉沉啥事也干不了,不得不做一阵子牵引和按摩,所以最近的更新没有保障,请大家谅解,不好意思,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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