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绝了所有希望已经半身坠入无间地界之时,却突然被一道福音拉回,狂喜可能是五味夹杂的难以置信后最末的反应。
这一日从一开始便浑浑噩噩。当宁芳在晨露中带着团团由神武门离开皇宫之时,已经御门听政二十余年的玄烨首次完全的失魂落魄,他的脑海漫延开去逐渐真空,很快听不见声音,而后看不见朝臣,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看着石头堆出的乾清门广场逐渐退去夜色光亮却灰冷。伴着早春大作的晨风,他遥想着马车驶离神武门时那坐在马车里的人可有潸然泪下,又或者一边流泪一边强自妍笑。她可能搂着还在沉睡中的团团一路向北再未回头地离开京城去看塞外的暮雪,也可能就此南下去亲近妖娆的江南,她甚至可能随风东去晓日看海……她们会经过所有那些留在史书上的绝美之地,从此自由自在,可无论她们去哪,都离他越来越远,从此只剩下他一人……想到终再不能相见,从心间生出一团空洞不断地扩大,终是麻木了他的五脏六肺。他坐在至高的权利之巅,可从今往后,他却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整个早朝,他未发一语。沉默着早朝,沉默地举着朱笔却一个字也辩识不清,当正亮的阳光终于扫去模糊他视线的烟雾,玄烨才发现面前这份奏折之上已经滴染满了殷红的朱砂。
放下笔,玄烨抬头去看李德全,低埋的脸面上同样是失神的五观。他感觉肚腹微饥,才记起今日到此时,李德全都未主动提醒他用早膳,自从李德全跟了他,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射进来,却连殿内四分之一的金块都不能照扶,他固在阴冷的阴影里,突然就觉得从此以后的人生失了乐趣索然无味。总是等着他去请安的皇祖母不在了,搂着他就敢去探险的团团也离开了,还有宁宁……她再也不会等着他一起用饭,不会挑好吃的添进他碗里,不会在用膳时吐嘈团团的窘事,不会在他将团团架坐在肚子上玩乐时躺在一边把他的辫尾缠在指间……那些关于爱情的惊心动破之后,余下的都是些短小的、似乎不值得记录的平凡瞬间,可就是这些充满了生活的平凡瞬间现在他也失去了,那他的人生还有些什么?……现在开始像个真正帝王那些生活吗?佳人无数?沉醉声色?可激情不再了,他依旧真正想紧握的,只有宁宁的手……他惊喜于敏贵人治水的能耐,喜欢她收放得彰的智慧,赞许她高低皆俱的才情,享受同她在一起势均志杰的通透……可这一切的前提却是他拥有宁宁在前。如今宁宁不在了,那些沿途巧遇的偶艳芳物又哪里还能引得他离路探寻。说到底,他不过是一时受惑于敏贵人身上那些完美女人的特质而忘了他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宁宁才能给他的温情。虽然背叛只有一次,虽然背叛后醒来他已然后悔,可对敏贵人的漠视其实不过是他又一次地放纵,他以为宁宁不会知道,他以为他的一次偷欢在宁宁不知晓的情况下不过是段美好却不值得提及的回忆,可真正等到失去,人们才会通晓,没有无负担的关系,没有无伤害的背叛,没有一本无损的得失。那些草丛里特别鲜艳的花,不过是以毒麻痹了我们的神经,虚幻出一时的灿烂光华。只是这种领悟,他觉醒得太晚。
所以,当他坐在慈仁宫里看那些曾属于宁宁和他的成双成对的东西一件不少地依旧在眼前时,玄烨才真的明白,没有宁宁的地方,从来都不是他的家……两行清泪就这么从眼眶里坠落,这一次,她不会不问原由只急着哄他、搂他、劝他,那个他从五岁便开始注视、宁愿违天逆命也要拥有、只为他喜、为他哭、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真的离开了……
李德全立在殿外,听见里面先是喑喑而后如泣的哭声时,茫然而又哽咽。是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都将不会长久?是不是如何深厚的男女之情都掩不住褪色的命运?看过他们的痴情,知晓他们的情意,他曾经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爱情竟如此轻易地断裂、崩离。李德全怅然若失,作为一个奴才,他似乎已达到人生的极致。可当皇上背叛主子的消息袭来,当主子选择离皇上而去,他在难以置信之后竟觉得人生再无意义。如果一个人不能生产快乐,他还可以因注视的人快乐而感染了快乐;可如果他一辈子都在注视的那个人也丧失了快乐,他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意义?
所以李德全不能谅解皇上,虽然皇上是皇上,但他依然要承担他的背叛和伤害,此刻皇上纵有再多的眼泪也换不回李德全曾经给予的尊重和寄托的信仰。他有些幸灾乐祸,抑着头难得悠闲欣赏慈宁门上的蓝天、白云、金瓦顶,直到日过半中天,那个出现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近的人被他辩认出是随了主子天不亮便已出宫的傅达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