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五感尽失,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那声音很轻,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自顾自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应当是被她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又说:“可是师尊,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你醒来了,定然要怪我,打我,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就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对你做这些事,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胡乱说着,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敲打荷叶的急雨,一刻不停,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她终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宿下的一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离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到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能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渐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过问,但顾清岚又何尝没猜到,莫祁一定对他的魂魄三十六年来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朦胧的记忆,也就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说清,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为好。”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颗,也是放着除非到生死关头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来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会缺伤药,知道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讪讪地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真人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只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不停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莫道友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又微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一色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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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已经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此刻已经地处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之极,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收归为己用,也是极为厉害的使魔。
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来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就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且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的修士也都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面纱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来,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只是素净耐看,神态气势,却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可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捞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却又挥了下手,竟是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着,拉顾清岚往城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来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他们将要走开,却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着实叨扰了几年。”
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无人之境,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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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带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着实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了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只怕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也足够清净。”
他说着微顿了顿:“住处要有独立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独立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倒没说不满意,被客栈管事躬身领着,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进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色客房,共有梅兰竹菊四间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处的比邻,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雅兴。”
顾清岚听着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断不敢随便透露的,但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就识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客栈不仅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独立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肯不来?”
他这么说着,却没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