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染宁坚信“事出反常必有妖”,死活不同意在凉玉城跟柳杨枫碰面,生怕他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殃及满城无辜百姓。白祁山提前五日登门,说三派均不同意在其他人地界会面,眼下唯一算得上中立的地方,也只有凉玉城。
宴会定于六月十六,在此之前苏溪亭变得无比忙碌,随时随地要帮公输染宁盯着凉玉城里君山派与白鹤堂的人,防止他们提前打起来。
十四日入夜,蒋林翀抵达凉玉城,公输染宁无暇相顾,是白祁山代为接见。蒋林翀三十出头,眼角略垂,看上去似乎精力不足。白祁山得知来者不过是个刚到京城没两年的年轻人后,不禁有些恼火,他本以为重华派的事情闹得如此之大,宫里怎么说都要派一名大员来讨自己欢心。
不过不宜轻慢相待,万一给贾雪涵趁机抢了先也不好,于是白祁山还是到官衙里去了一趟。蒋林翀的态度近乎谦卑,这让白祁山心里舒服了许多。
“蒋大人可有去白鹤堂?有些事还是得让贾掌门一块商量才好。”白祁山有意无意道。
蒋林翀低头替白祁山斟茶:“早已去请了,但贾掌门似乎有要事处理,下官实在不好烦扰。”
“凉玉城城防已由本派承担大半,他迟迟不来,恐怕也不是因为什么要事。”
蒋林翀道:“这个……下官就不知道了。”茶七分满,他的心思仿佛全然在此。
白祁山阖上满眼鄙夷,暗想这么一个毛头小子,真的能代表朝廷来跟他们要价?鄙夷归鄙夷,他又问:“难道皇上是盼着本派独力收拾局面吗?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白掌门昔年在君山闭关三年,由此悟道,开西北名门,至今门内精华荟萃,这点小事交给仙师,陛下是完完全全放心的。”
白祁山明知这是吹捧,心里头受用依旧:“蒋大人,官场跟仙道可不同,我们这不讲究抬举这种虚礼。”
“是下官言语冒犯,”蒋林翀说,“话都是虚的,破了这局才是实,有白掌门在,想这凉州必然乱不起来。”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还得贾掌门协助,”白祁山的手指在茶几上划了一道,“南至陇川,北抵凉玉城,就我所知,这些地方的百姓受重华派压榨已久,若是动作太大,怕是有贼人趁机作乱,本派少不得派人前往。”
“一切依白掌门所言,”蒋林翀默许了白祁山画下的分界线,“不过白掌门的计划,能否同下官透露些许?”
“马之京侵吞土地的事瞒不住了,竟要我君山派与之同流合污,我便假意答应了,邀他后日晚上在凉玉城碰面,届时布下天罗地网一举擒之。”白祁山淡然地说了这番话,完全不提设伏的计策出自贾雪涵的事。
“白掌门果然算无遗策,下官感佩至极。”
不等白祁山得寸进尺、跟蒋林翀多要几亩地盘,贾雪涵的声音便自门口响起:“白掌门躲在这也太清闲了些吧!出了事也不……”蒋林翀的身影突然撞进眼里,贾雪涵径直绕过他,挑了张椅子坐下,仰着下巴问:“这位是?”
“下官是鸿胪寺卿蒋林翀,奉圣上旨意前来,敢问仙师可是贾雪涵贾掌门?”蒋林翀起身行礼,“不知出了何事?”
白祁山自顾自地喝茶。贾雪涵只好说:“发现了重华派的踪迹,就在城西民居附近。”
“贾掌门可看清楚了?”白祁山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贾雪涵对白祁山这幅手不沾泥还高高在上的态度格外反感:“鄙派与重华派交过几次手,认得几个门内弟子,换成贵派,多半是看不出来。”
“请问还有别的么?”蒋林翀急切问道。
“没了,人一闪就不见了,不过说了也没用,大人还是快些回去禀告为好。”贾雪涵不耐烦道。
蒋林翀再次拱手行礼:“贾掌门说的是,正好下官与白掌门也交代完了,便不打搅二位仙师了。”
白祁山的眼睛横扫过去,看蒋林翀低着头退了出去,又见对面贾雪涵看自己的目光果然多了五分不信任。
不一会儿,贾雪涵直声问道:“他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忍着,现在还用得着他。白祁山揉着额角,说:“解决了马之京,以凉玉城为界,将来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贾雪涵自然是不信的,如果说马之京是他的眼中钉,白祁山就是眼皮子底下的钉子,早晚都要见到的。他冷哼了一声,甩手就要走出门去,临别说:“最好如此,不过我得提醒你,重华派这时候派人潜入城内,必然有所动作。清虚派的已经去追了,不过怕追不上,若是不小心些,你我都要吃亏。”
“多谢提醒。”白祁山客气道。
如贾雪涵所料,苏溪亭追着那三名伪装成凡人的道者跑了几里,终于在耗尽法力、无法使用缩地术后,在一片白桦林里迷路了。于是她先盘着腿思索这个季节刮什么风,而后观测了根本看不懂的天象,挑了七颗星当北斗星,比划着朝着她认为的东边去了。
总之能上路就好,至于科不科学,苏溪亭认为,失败也是研究的必须部分。
所以当她四次调转方向,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回到凉玉城时,公输染宁已经急坏了,拉着她唠唠叨叨地说:“你昨晚跑哪去了?我四处找都见不着人,都快找到陇川去了你知不知道?”
苏溪亭按着被风吹成鸟窝的头发,说:“我迷路了……哦对了,我昨夜跟踪几个可疑的人往重华派的方向去,虽然没有跟上,但能确定那几个的确不是君山派和白鹤堂的道者,想来应是马之京派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白掌门同我说了,”公输染宁拿袖子挡着鼻子,仿佛对方身上有什么气味,“我已经去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异常,倒是你,差点把我急死,这么大个人还不识路,以后别单独跑出去知道没?”
“是,我知道,我有错,我检讨。”
“行了行了,快去换衣服,弄齐整了再过来。”
苏溪亭顶着头乱发跑了出去,像一朵移动的乌云。转眼到了十六日,此前蒋林翀快报抵京,赵剡召见公输策,令天一派派人前往。公输策怕他二叔见到王邵筠,想起柳杜川会发火,就把差使丢给了段云泉,后者虽然不愿意插手这摊浑水,但夏随春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他也只好再次动身。
会面安排在凉玉城东的一座酒楼里,白祁山包下二楼,挑了最为宽敞的房间,分桌设席;贾雪涵没有半分要帮忙的意思,在门派里点了十个弟子,从西北门回到凉玉城,临近城门忽见一匹巨大的妖狐横冲过来,而后将他们引向路边的草亭里。
妖狐化为黑烟钻进草亭下孙继童的袖口,贾雪涵收起飞剑,站在亭外,道:“北漠沙狐,来者可是柳将军?”
“将军已同马掌门入城,托卑职跟贾掌门留两句话。”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等会儿讲?”贾雪涵止步于孙继童一丈外。
孙继童:“将军说过会儿说了,白祁山掌门不爱听。”
贾雪涵想了想:“说。”
“马掌门自知此前无意冒犯贵派,但那也是君山派从中离间的缘故,”孙继童面皮不红心不跳,侃侃而谈,“白祁山此人偏居凉州南隅,却屡屡作梗,令马掌门每每想与贾掌门言和,都不得成功。”
贾雪涵冷漠地听着孙继童的鬼话,却不由得想起白祁山数次暗地里给自己下套的事。在马之京与白祁山当中,贾掌门更厌恶后者,因为他骨子里看不起白祁山那股不阴不阳的伪善态度,教人吃了暗亏还不能还口。
孙继童观察着贾雪涵的神色,抛出了马之京的筹码:“白鹤堂与重华派双鼎并立,坐镇凉州数十年,东西分治,可保一方太平,不知贾掌门意下如何。”
贾雪涵轻蔑地笑了,几句空话不足以令他改变主意,比起马之京编得跟花一样的“东西分治”,他宁可抓紧跟白祁山南北划线的机会。
“不知贾掌门与白祁山先前商讨过什么,但将军劝贾掌门还是不要相信为好,”孙继童说,“重华派弟子已探明,就在贾掌门离开凉玉城的几个时辰里,白祁山一直与朝廷钦差在一处,不知贾掌门知不知道。”
贾雪涵当然不知道,孙继童的话刺痛了他的心,除了白祁山,贾雪涵更看不起凡人,尤其是宫里那群凡人。尽管贾雪涵认定只要他愿意,皇城的那些守卫根本不是阻碍,却也清楚天一派是如何靠着宫里源源不断的金银,压制茅山派几十年的。
马之京在柳杨枫交代过后,特别跟孙继童说明,贾雪涵自视甚高,哪怕宫里主动招安,他也是不肯应的,要孙继童抓|住这点,务必让白鹤堂不插手今夜之事。
“将军还说了,不求贾掌门相助,只希望您不插手,”孙继童照着马之京的指示循循善诱,“若是起了冲突,伤了弟子,又是何必?今夜过后,马掌门会将重华派西迁,将凉玉城以西百里之地让出,包括凉玉城。”
“包括凉玉城?”这只诱饵过于肥|美,贾雪涵哪怕眼前看不见,也能闻见香气。
孙继童担保:“将军说了,不要凉玉城。”
蜡泪顺着烛身滑下,贾雪涵迟迟不见人影,席间的白祁山不免有些焦躁。案台安置在四角,白祁山坐左手里边靠窗的位置,靠门坐的公输染宁倒不怎么上火,拿着瓷杯扭头给苏溪亭讲画的都是些什么纹样,有什么寓意。
苏溪亭瞥了只有四张桌子的房间,俯身至公输染宁耳旁,低声问:“师祖,不给那谁留个位子么?”
“他要是敢进这门,”公输染宁转动瓷杯,“让他躺着已算客气,还想坐?”
“是,诶,这鸟画得真好。”
公输染宁又说:“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估计他不会来……”
此时有人从外边敲了敲窗户。
白祁山悚然起立——声响来自身侧,而他没有半点察觉。不等他摸|到窗棱,窗户就给人拉开,随后跳进来一个高大的青年,绕开一脸惊愕的白掌门,轻快地上前同公输染宁打个招呼面:“师父好。”
苏溪亭为难地扭过头,不忍看师祖难看的脸色。而柳杨枫下一句便是:“师父怎么不带椅琴师妹,带这么个干瘪瘪的小丫头?”
我哪里得罪他了吗?苏溪亭重新把脸扭回来,上下打量柳杨枫。
白祁山提剑绕着柳杨枫,上前质问:“马之京呢?还有,你怎么上来的?”
“马掌门还有些事要办,至于贵派围守在周围的弟子,过一会儿就会醒,”柳杨枫有条不紊地答着白祁山,目光逗留在公输染宁脸上,“至于留在太守府的弟子,我也派人去接了,白掌门不必挂心。”
“你无耻!!”白祁山拍桌而起。
柳杨枫笑道:“我是个武夫,道艺不精,就只会排兵布将,白掌门骂错地方了,”而后,他转身去撕下贴在门上的三张禁制符,对公输染宁说,“师父,你怎么还只会在门上设禁制啊,这年头拆房子的人多了去了,堵个门真没用的!”
“够了。”公输染宁举起右手,两条金色绳索飞出,将柳杨枫结结实实地捆起来;而后他手一扬,柳杨枫便脚下不稳,后背砸在门框上,险些跪倒。
“马之京在哪里?你们带了多少人?”公输染宁走到柳杨枫身前,将白祁山挡在后边。
柳杨枫的膝盖磕在地上,呲牙咧嘴答道:“嘶……我不能说啊!”
“为何?”
“因为有阴谋啊,怎么能对别人说呢?”
公输染宁一脚揣在他肩上,把他放倒在地。
“等等、等等!徒弟还没说完呢!”柳杨枫虽然全身上下缠着捆仙索,好似一只即将下锅的大螃蟹,却依然要多吐点唾沫,“不过师父您怎么算外人呢?我这就说。”然而他说完这句话便闭嘴了,只是看着公输染宁微笑。
“师祖我觉得他就是来拖时间的。”苏溪亭凑过去说。
“没错。”柳杨枫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白祁山推门出去寻找门人;公输染宁盯着柳杨枫:“无论你们如何进攻,只要有我在,别想动君山派与白鹤堂半个人。”
“师父为何如此说!弟子好歹也是清修过几年的,为何要对道者下手?”
“师祖他在跟您绕圈呢。”苏溪亭从旁道。
“嘿——你这丫头在我师父边上伺候就罢了,怎么这般聒噪?”柳杨枫总算意识到边上还有个人,“宋堂主没教过你吗?”
“我是玄溟堂的,”苏溪亭蹲下来戳了戳捆仙索,感觉材质挺好,“不对!你把我也绕进去了,快点,我师祖问你话呢!”
公输染宁立着不动,内心格外纠结,他搜肠刮肚也没想起什么逼供的闻讯手法,倒是回忆起不少专治辣椒水的药方来。刚才那一脚已经触到了公输真人的极限,但显然没有蹭破柳杨枫脸上的油皮。
这时楼下传来喊杀声,柳杨枫说:“大概是孙副将来,跟白掌门撞上了,师父您再坐会儿,下头乱。”
公输染宁一听便要去帮白祁山,突然孙继童带着几个甲兵跑上楼,见到公输染宁便下跪道:“禀告仙师,白掌门已经离开,可否放卑职进去同将军说话?”说完他径直闯进房里,将柳杨枫扶起来,道:“属下已带人控制太守府,君山派弟子死六人,伤十五人,只是朝廷钦差听到消息,从后门走了。”
“走了也罢。”柳杨枫说。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公输染宁的心沉了下去,再任由事情发展,朝廷可能会直接同清虚派要柳杨枫的人头,届时即便南宫煜文出面也无法回绝。他迅速对苏溪亭下令:“去找贾雪涵掌门,要快。”
“不必了,”柳杨枫说,“贾掌门经孙副官劝告,已经回去了。今夜凉玉城必有死伤,他何必搭上自己?”
轰——
爆炸声从远处传来,苏溪亭冲到窗口,向西边看去,只见如同萤火一般惨绿荧光散落在漆黑一片的瓦房里,似乎有惨叫声随风而来。
柳杨枫说:“师父,您也是知道的,徒弟从来是先斩后奏。”
“城西,”公输染宁一字一顿,“是民居。”
“那也是大许的民,同我们有何干系?”柳杨枫笑着挨了公输染宁一耳光,然后对着师父愤然离去的背影喊道,“师父您不用去了,我们已提前在城中各处井水里下毒,再加上万松阁的镇命符,今晚凉玉城内将遍布行尸,您救不过来。”
公输染宁浑身冰冷,望着柳杨枫的眼里只剩悲哀:“你就这么想造反吗?”
柳杨枫道:“道者有通天之力,自当代天行|事,凉玉城乃西北第一关,夺下此城,入京便再无屏障。”
公输染宁:“你要夺城,去太守府,去兵械库,为何要对凡人下手?!”
“四处放火罢了,”柳杨枫说,“先父曾驻守凉玉城,对各处兵力作了周密安排,若非全城动|乱,这城是绝对拿不下的。”
公输染宁转身就走。柳杨枫高声道:“师父,你去了,无非是多救几个他大许的黎民百姓,赵剡可是想杀了我们所有人!”在楼梯口,公输染宁停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头。
苏溪亭依然处在慌乱当中,对着柳杨枫与孙继童手脚不知往哪放。柳杨枫看着她慌慌张张的神色,口气软了些许:“快去找我师父吧,将来万分小心,”言罢,他又叹了一句,“开战了。”
同时,随着绿光蔓延开的鬼气落入了御剑抵达东城门的段云泉眼中,他皱着眉向冕山送了一张飞鸿书。
白光向东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