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来了一批不速之客。王皇后派来的宫人们大张旗鼓地离了宫,趁着穆轻眉小住法华寺的当口,就这样来了公主府。
若云为此很是不快,各地探子的来信源源不断往公主府送,装满了各个世家消息的文书还在密室里堆着,太子府送来让穆轻眉帮忙批改的折子仍旧摆满桌案,结果王皇后就这样没有丝毫预兆地送来了人。
穆轻眉回了公主府的时候,十几个宫人还在院子里候着,若云一边将她迎上主位,一边低声道:“来了就没让她们去过别处,太子爷的折子已经送回太子府了;刚刚让人吩咐了咱们的探子,将信送去尘凡涧。”
穆轻眉应了,没什么脾气地坐到主位,一副温润模样,柔声问:“诸位姓甚名谁,先前在母后那儿做的是什么活计,都先说一下吧。”
她仍旧是和煦地笑着,点头听众人说完,便听送宫女们来的大太监道:“殿下,皇后娘娘说公主府里头人本就不多,这些年又断断续续打发了不少,担心没人照顾,特意挑了原先在自己身边服侍的,供您用。”
“多谢母后了。”,穆轻眉将荷包递给内臣,笑面虎一个,和煦道:“这些钱给您喝点儿酒。”
她送走内臣,将座下众人扫视一圈,又一次把所有事情丢给了若云。只随手点了两个宫人,笑眯眯道:“今儿就你俩伺候我歇息。”
结果没几日,穆轻眉就又着凉了。
病秧子公主不愧是病秧子公主,听说只是夜里两个服侍的宫女忘了关紧窗户,夜风顺着缝隙吹进来,第二天,穆轻眉就高热不止了。
太子爷守在塌边一整天,就连晋帝也派去太医查问。
太医来看后,回宫报给晋帝,便说是先前的病本就没好利索,谁知宫人们又不上心,病便加重了,怕只怕因此落下病根,影响以后康健。
晋帝不悦,叫来若云盘问。
穆轻眉就等着圣上知道,早安排了一通像极了小门小户家的妾室才说的出的话,让若云去说:
“公主想着皇后娘娘是一片好心,便只有顺着皇后娘娘的意思。皇后娘娘身边的内臣又说,那些宫女们原都是服侍皇后娘娘的,我们自然不敢随意安排,便让她们仍旧是照宫里,近身服侍主子。”
“谁知……她们夜里自己在偏房睡着了,那夜又有风雨,却没人想起来管公主,奴婢从自己院里赶过去的时候,公主已经满头冷汗,脸都红起来了,和前段时间的病症简直没什么两样。”
晋帝听得气恼,便问:“皇后往公主府安排了人,怎么不和我说?”
若云满脸难色地抬起头,忙答:“那日皇后娘娘遣人来的时候,公主也是这样问的,可是娘娘的内臣在那儿,殿下哪好意思……”
她越说越难堪,越说越委屈,活生生一副受了苦又无处说的模样,心里忍不住把穆轻眉骂了一遍,这神态语气简直是无耻得彻彻底底!
主母面前装懂事,当家的跟前又哭委屈,真真是不要脸!
偏生晋帝还就真吃这一套,让若云一番惺惺作态,气得一把扔飞案上的茶杯,只说:“你回去。”
若云忙起身告退,门还没关上,就听晋帝继续吩咐:“把皇后叫来。”
啧啧啧,无耻下流穆轻眉。
没照顾好穆轻眉的两个宫人很快被罚了。
两个长椅摆在院中间,圣上派来的慎刑司内臣将她们绑好了,又来像穆轻眉行礼:“殿下刚好点,先回去歇息吧,免得受了凉。”
穆轻眉笑笑,和煦而温柔:“是了,这打打杀杀的看得本宫难受,保不准晚上又得魇住了,若云,先付本宫回去。”
她笑眯眯起了身,听着一声一声实实在在的杖刑还有心情数着次数,只是遗憾圣上发了一通脾气,也没让这群碍眼的宫女回去,只悠闲地与若云道:“明儿能进宫了吧?给小皇孙带个什么礼物才是……哦,对了,顺便带上这些个皇后的宫人。”
她不喜欢挑拨离间,也不稀罕惺惺作态,只是当情况摆在面前时,她不介意做那挑拨是非的人。
小皇孙才生下来六七天,小小的一个,又皱又软,软绵绵的手挥舞着,在空气里扑腾着。
穆轻眉是真心喜欢小孩,总觉得他们的生命总是干净而稚嫩,纯粹真实地像是佛陀手里的净瓶,足以容纳世上所有的美好。
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那些利欲熏心的罪恶,通通在这一双水一样稚嫩的眼睛里无迹可寻。
她将拨浪鼓欢快地摇着,叫着穆青云给孩子起的乳名:“渊儿,渊儿,叫姑母。”
孩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盯着拨浪鼓,小嘴哇呜哇呜地乱叫,口水都流出来。
她笑,给孩子擦醉:“渊儿小笨蛋。”
王皇后在一旁冷脸瞧着,等穆轻眉坐起来喝水了,才冷笑一声,道:“你这病来的去也真是随心所欲,前些天不是还高热不止,如今竟就好了?”
穆轻眉好像听不懂王皇后的意思,和软地笑答:“多亏母后关心。”
王皇后凝视着她,恨不得撕破她这张和煦而虚假的面皮,最后也只有一声不吭扭头喝自己的茶,一句话都不想和穆轻眉多说。
“长姐来了。”,穆青云甫一下朝就赶来了王皇后处看孩子,瞧见穆轻眉,笑问。
“今儿能入宫,想着有几天没见渊儿了,便来看看。”,穆轻眉把离小皇孙最近的位子给他腾开,将拨浪鼓递到穆青云手里:“全是民间的小玩意,渊儿倒是挺喜欢的。”
两人一起出了皇后的宫殿,穆轻眉眨眨眼,道:“咱们在御花园逛逛吧,好容易日头下来了,现在又起了风,难得的凉快。”
穆青云应了,便听穆轻眉继续念叨:“记不记得小时候东边儿说是闹鬼的那处老院子?就是老太嫔住过的那间?那儿到现在都没人住呢,咱俩去那边玩!”
“长姐又胡闹了。”,穆青云带着点笑意,想起往事,便等于想起来一箩筐穆轻眉的丑事:“你那时候听了宫女们念叨,大晚上拉着我过去,阖宫的人找不见咱俩,举着火把一味喊,半片天都照亮了。”
谁能想到后来倒是太子爷找到了,他是背着宁华公主出来的,小姑娘一头枯草,手上的泥巴蹭了太子爷一身,早睡着了;小小的晔王殿下一身的泥手印,显见又和公主打了架,气鼓鼓地拽着太子爷的衣角,不说话。
宫里的人谢天谢地,都过来接人,穆轻眉进了圣上怀里,还吧咂着嘴,问:“鬼来了吗?”
圣上又生气又好笑,教训她:“你们娘都让你们吓坏了!好好的哭成个什么样!你倒好,还惦记着鬼神呢?!”
又骂穆青云:“看把你娘吓成什么样!还不去认错?!”——那时他们一个十二,一个十岁,才刚住进宫里两三个月,瞧见什么都新鲜;穆青云也还跟着先后,姐弟俩一块儿住,总爱吵闹打架,小孩子来了气,一个比一个哭得声音大,满宫的人拿他们没办法。
穆青云便去跟先后认错,先后抱他入怀,给他擦干净满脸的泥:“好孩子,吓死娘了,”,才又把他推到当时还是淑妃的王氏跟前:“你淑娘娘也急坏了。”
王氏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又是悲戚,又是哀怨,看得穆青云瑟缩了一下,觉得愧疚而生疏,也行礼认错。
两个人说说笑笑往那边走,穆轻眉笃定地说:“那次打架是我赢了。”
穆青云笑起来,不服:“那是我让着你——你从小到大就是爱钻到爹娘怀里头哭的。”
他罕见地有了几分灵气,不服输地看长姐,听对方辩解:“明明你那时候哭起来嗓门比我大多了!”,然而却在歪头的瞬间看到小道边,穿黄衣衫的宫女一闪而过,转眼便没了身影。
“什么人?!”,随着穆青云的厉声喝问,穆轻眉也噤声了,吩咐身后的宫人:“还不抓回来!”
没一会儿,那宫女便跪在两人面前,抖得如同筛糠,这是后宫的事,穆青和不方便过问,正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就听穆轻眉问:“你是大宫女?叫什么?哪个宫的?”
“唤春儿,”,那宫女直欲哭出来,答:“皇后……皇后娘娘宫里头的。”
穆青云一怔,微弯下身仔细瞧她:“皇后娘娘宫里的?唤春儿?哪个唤春儿?我怎么没见过你?”
“奴婢是三殿下屋里的人。”,三殿下,楚嫔的儿子,小了穆青云足足近十岁,如今在皇后处养着。
穆轻眉收敛了神情,将眸中的一丝调侃掩去,沉默了。看着穆青云细琢磨了会儿,终于想起有这么一号人,越发奇了:“你见着我们跑什么跑?!”
唤春儿像是怕极了穆青云,整个人打着颤,瑟缩了一下,哭了,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她的反应让穆青云越发厌烦,吩咐自己的人:“去,看看院子里怎么回事。”
“等一下,”,穆轻眉叫住他,又问唤春儿:“里头还有什么人?”
“张……张姑娘。”,宫妇无事,身边无人,便只能从宫外亲友家抱养一二养女,这也是常见的事。那张姑娘便是楚嫔的养女。
穆轻眉一愣,看穆青云一眼,问:“到底是姑娘家,我去吧?”
“长姐,老三是母后养着的孩子。”,穆青云喊住她,其余的话自是不便再说。然而众人都清楚:宁华公主与王皇后关系向来不睦,在这样进去,万一出了什么事,又得闹起来。
听了穆青云的话,穆轻眉恍然大悟似的,羞愧地笑笑,道:“你让自个儿的女官去看看姑娘,别是有什么事。”
僻静的小巷、探风的宫女、颤栗的回答,哪个都昭示着绝对是有什么事。没一会儿,女官便领着两个主子出来了。
穆青涤还小的时候,太子爷、宁华公主、乃至晔王都已经搬出宫去,自立府邸。所以对于穆青涤,他们向来算不上熟悉。
如今被公主晔王叫出来,两个人都紧张害怕,规规矩矩站在对面,话都不敢说了。
只听女官回道:“两个主子在里头……”,她顿了顿,似乎是碍于宁华公主在场,不愿启口,便听穆青云气不打一出来:“说!有什么不能说的!这两个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能干出什么?!倒是你们,这般吞吞吐吐像什么样!”
女官忙答:“三殿下正抱着张姑娘摘树上的花。”
穆青云冷笑一声,叫过穆青涤来,问:“玩就是了,让人在外头探头探脑盯着做什么?”
这位兄长向来不怎么进宫,进了宫也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穆青涤对他们有发自内心的生疏畏惧,缩着脖子答:“母后……不喜欢臣弟……同张姑娘玩。”
张家姑娘红着眼眶,站在一旁,不说话。
听闻,穆青云挑眉,像是没大反应过来。
“张家姑娘,你来。”,穆轻眉招招手,把她叫到身边,拉着手和气问:“我不怎么入宫,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
“明郁。”
“嗯,是个好名字。”,穆轻眉顿了顿,揉着小姑娘的头,又问:“你是哪个张家的?”
一时间,众人死寂。穆青云的人屏住了呼吸,话也不敢说了。
张明郁咬着唇,声音细如蚊蚋,老实答:“奴婢与张甫杭家是远亲。”
“今儿的事,谁敢说出去,自己知道什么下场。”,穆青云声音平得像是死人说出来的,听得人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冷意。
他总算明白何以王皇后不准三殿下同张姑娘玩耍,就像她不准自己继续与张思娴以夫妻相处。
穆轻眉拍拍他肩膀,满脸愧疚慌张,吩咐若云:“让咱们的人什么也别说,若传出去了,每人五十大板。”
“你过来,”,穆轻眉招呼穆青涤,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到了皇后娘娘宫里的?”
“大概今年三月。”
穆青云紧跟着说:“这俩孩子是一块儿长大的。”,他心里觉得苍凉,空荡荡的,却横亘着生长出数不清的利刃,一下一下划在他心头,只说:“我回去劝劝母后。”
穆轻眉笑眯眯地把他们送到各自的女官处:“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贪玩罢了,你们送两个主子回去,若娘娘们问起来,就说是和我吃了会儿果子。”
她狡黠地一笑,用胳膊肘怼怼穆青云:“有你们二哥哥作证呢。”
出了这么一遭,穆轻眉到了曹德妃处的时候,自然已经晚了。
一碟剥好皮的葡萄已经被穆轻眉吃了大半,曹德妃打着扇子,斜依着软榻,问穆轻眉:“老二什么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他一向是面无表情的。”,穆轻眉喝了口酒,又赞:“楚娘娘酿的酒真好喝。”
楚嫔根本听不进去,惦记着自己被夺走的儿子,只恨不得皇后就此母子反目。
便听穆轻眉解释道:“我过去不常入宫,不认识各宫的姑娘是正常的,经过的时候,发现唤春儿的又不是我,所以晔王压根没多想。”
“只是听了我问明郁是哪家的姑娘之后,便说不准任何人说出去。”,穆轻眉摇着扇子,也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榻上:“我自己没什么服侍的人,这进宫一趟,跟着的人,皆是皇后配给我的,晔王不让说出去,有什么用呢?”
她目光冷冷看着紧闭的大门,仿若看见了院子里候着的低眉顺眼的宫人们心中各怀的鬼胎。
她向来是个懒散的人,能不用自己做的,绝对懒得动手,这一遭,必然会被捅给皇后,没准自己与晔王的对话也会被王皇后听到……
穆轻眉吃着精巧软糯的透花糍,想着穆青云带着罕见的笑意与自己说“娘亲”,觉得真是可悲可怜,冷然叹气:
“晔王唤惯了娘亲的人,却非王皇后,只怕王皇后是要气死了。”,她忽然有几分好奇:晔王可曾叫过王皇后哪怕一次“娘亲”?
她只知道这一遭后,不仅晔王与皇后的关系会越来越糟,而且自然有人帮她收拾这些被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宫人们。
曹德妃与楚嫔不在意,招呼人上了点心,心里只觉得痛快,倒恨不得那些对话赶紧让王皇后听到,惹得她今晚气得睡不着才好。
瞧见乖乖坐在下首不吭声的张明郁,楚嫔招呼:“快过来一块儿吃,你轻眉姐姐向来随和的,不用拘谨。”
楚嫔招呼了自己的养女,又给穆轻眉递吃食:“这苏醒酒冰,最是降胃火的,大热天的,你吃点。”
穆轻眉应了,边吃边听楚嫔与自己说:“这里头用的是石花菜,叫人捶捣成汁末了,又煮发,煮着的时候还得一刻不歇地搅动……”,再瞧瞧张姑娘乖巧可人的模样,只觉得燥气都散了,窗外的蝉鸣也没那么惹人厌烦。
不出所料地,穆轻眉第二天就被皇后叫过去训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