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轻时在餐馆做学徒,从打扫炉台买菜备料开始,因为天资聪颖,受师傅提拔,一路晋升到江浙菜馆主厨,食材是即期品还是新鲜货,他一看便知,比x光设备还要准。从他手上出锅的银丝蜇皮、菜心蹄膀和那道远近驰名、用高汤老母鸡熬两天的“两筋一汤”,那滋味何止鲜,几十年下来,不知招待过多少达官显要。
对外他掌锅勺是厨师领导,对内他照样能发号施令,而淑月就成了他麾下唯一的小兵。“刀工要细一点,不然待会儿味道出不来,盐先放到手上试试,这是玫瑰盐,放太多糟蹋了,记得先过油,又不是大锅饭,别把料全扔下去一起炒……”他指挥若定地说。
要让他用做菜比喻婚姻的话,那么开始时就像下锅爆香,浓烟密布的磨合期,接着是作料翻炒出香气、滋味鲜香的亲密期,过程中火太旺难免烧干,加点油水滋润一下,再放进煲锅煲个二三十年,什么滋味都得摆上桌,是五味杂陈的成果期。
有一天,他发现淑月捂着头坐在玄关处,直说自己血压高头疼,平日里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弱态。他扶着淑月坐到小凳上,帮她把鞋子套上去,淑月的几条鱼尾纹全皱在了一块,半是玩笑半是揶揄:“什么时候老头长了心了?”他木着一张脸替她把鞋带系好。生活中淑月很少要求过他什么,两人发生口角也多半是淑月先柔语安慰,在他心底,一直觉得是自己依赖淑月多一些。
“爸,吃点儿。”女儿慧慧煮了面带到医院里,高汤白煮面,父女俩在病房外都吃得有点凄惶,心里和面条一样纠纠缠缠地,全绕在医生刚刚说的话上。
“脑死和深度昏迷不同,病人的脑干反射和自主呼吸已经停止,肺和多重器官都有衰竭的现象,你们要珍惜最后这几天。”医生沉重地说。
慧慧听完蹲下去失声痛哭,他则隔着窗玻璃,看着连一声呼救也没有、安详地躺在病房里的淑月。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走出了医院。
他从两人常去的超市里,带回一叠花花绿绿、琳琅满目的特卖型录。他轻拍着淑月的手臂,好像她还能听见一样。“知道你懒得睁眼,等等我念给你听,看看你都亏了多少。”
他仿佛看见拖着购物车、在门口嚷嚷着的淑月:“你猜我买了什么?高级牛腱呀,一块钱也没少,你不是想喝罗宋汤吗,回家我替你煮一锅,叫慧慧也回来。你瞪着我干吗,还不快过来帮忙!”
可是我又突然想起八个月前,他站在寒夜里的路灯下泪眼蒙地和我说:“我是一个非常专一的人,小时候养成的午睡习惯长大了也舍弃不掉,十岁时喜欢科学杂志就一直坚持看了十年,十五岁时爱上吉他就一直弹到了现在,我相信自己爱一个人也会爱得很久很久……”我闭上眼睛接受了他的吻,心想,嘿嘿,他一定会一直爱着我,爱到地久天长,爱到海枯石烂。
可是第二天当我还躺在寝室的床上,懒懒地消化着胃里天南海北的食物时,却收到了这样一条短信,内容很多,涉及这八个月来我的种种无悔付出和心地善良,可是说到最后却话锋一转地变成了分手吧。我连忙打电话过去,发恐吓短信,威胁着说我要上吊自杀,可是当我蹲在寝室楼的走廊里撕心裂肺地大喊:“我不能没有你,你让今后的我怎么办呢?”电话那头的他叹了口气:“别闹了,不爱了,就是不爱了。”
后来他把我送给他的东西全部打包,在寝室楼前郑重地交给我。我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背,犹豫着要不要索要一个拥抱,可是他居然嫌弃地迅速甩开。那是和八个月前一样的路灯下,他离开时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还没有从失恋的坏心情里走出来。突然有人说他有了新的女朋友,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去那个妖精的微博看了看。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那个微博。因为我在微博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即使用非常嫉妒的心情去描述,那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姑娘。
那之后的每一餐,我都吃得备受折磨。我去吃食堂的沙拉鸡排饭,一边和老板嚷着“多挤点沙拉酱啊”,一边脑子里浮现的是他新女友的小细腿;我去堕落街上的廉价火锅店,从一碗加了葱花的沙茶酱里看到他新女友的小蛮腰;我去吃寿司,不小心把最后一个寿司掉在地上,那四下松散开的米饭里都是他女友的巴掌脸;我去海边的小餐馆吃辣炒田螺,眼泪禁不住地掉下来,因为我在那一个个小到可怜的田螺里,忽然看到了那姑娘可爱的肚脐眼儿。
那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呢?我一米五八,一百三十五斤,五五分的上下身比例,身材比长相更加吃亏。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吃在我的人生中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夜市里三块五一大把的炸鸡柳,小餐馆里色泽鲜艳的锅包肉和麻辣小龙虾,还有来自我爸妈打不败的肥胖基因……
起先我把自己的脂肪隐藏得很好,去照艺术照的时候,那位摄影师因为找不见一件适合我穿的衣服而面露难色地说:“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胖啊,怎么这么藏肉!”也有坏心眼的姑娘在我吃完第二份分量十足的熏肉大饼时故意抬高了音调:“天哪,你吃这么多,怪不得胖起来哦!”再后来连下楼倒个垃圾,邻居大婶都得意味深长地说:“你这么年轻,大腿后面怎么都是橘皮呢?赶紧减肥吧,别让你妈操心。”
于是我气急败坏地,为了证明一个胖姑娘的自尊,和一个喜欢我很久的男生恋爱了,可是却又很快地失恋了。那是个非常善良的男孩子,他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拥抱,诚恳地对我说:“对自己好一点,胖一点有什么错,不要那么折磨你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啊。”他看起来是那么不放心,走的时候又再次回头叮嘱我:“你照顾好自己啊。”那一刻,我觉得如果我追上去从背后抱紧他,他一定会转过身跟我说:“你好好的,咱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