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惺忪的眼帘,天已破晓。她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脑袋从枕头里微微转动了一下,抬眼间看乜到了小轩窗。窗纱外已是朦朦亮的光景,不过那一颗颗像小圆珠子的东西正缓缓飘零。英台睁大眼睛再仔仔细细瞅了一眼,大脑清楚了许多,想着那定是飘雪。一时兴起,从床榻翻了起来,穿着寝衣踮起光着的脚丫轻盈的走到窗前,推开窗门,一阵凉气迎面而来,她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放眼望去。
墨青色的天空上落下片片鹅毛,仔细一瞧,那原是朵朵雪花。群山中的雪景与陆地上的截然不同,远处的座座山峰隔着层层洁白雾气,雪就是串串花帘,将山与山,河与河,溪与溪全都分隔开来,又将其包围在雪幕中。万山千壑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雪花无休无止的飞落在这片山谷之中,许久过后世界被淹没,地层被覆盖。雪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的享受,触觉也是不可言语,冰冰凉凉,寒而不觉。
一朵雪白色的冰花飞过千山,掠过屋檐,最后轻轻飘落在她搭在窗棂的手背上。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看着那朵冰凉的小花慢慢的融化,直到完全渗透肌肤里,只剩下点点水迹。她再次翘首仰望屋檐之外的漫天飞雪,不由的深呼吸,又是一股凉气钻入鼻孔,弄得全身清凉,算是舒服的感觉。“白雪纷纷何所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她叹了一句。
英台穿上了衣服鞋袜,再将那件青色天鹅绒斗蓬披在身上,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第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一声,鹿皮靴子那完美的靴尖竟然陷进了雪里。没想到这场雪会如此之大,才一夜功夫,积雪竟这样厚啦。她嫣然一笑,继续踏雪。随着她缓慢的步履,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得像是在向她抱怨着什么似的,不过她喜欢踏雪的声音。
平坦的毫无瑕疵的雪面上被她踏上两行带有弧线的脚印,长长的,若隐若现。她走到了雪地中心终于停了下来,没想到走在雪地上会这样的吃力,她站定在一片洁白之地,面朝天空,张开双臂,连绵的白雪像是被她吸引了去,全都奔了过去,又悄无声息的抚摸着她的脸颊,痒痒的,冰冰的。那青色斗蓬在盈盈雪中显得格外清晰,白色‘鹅毛’伏在上面慢慢绽放朵朵冰凌花。乌黑的发髻上也是珠珠晶莹,使她变得更加白皙,只是她那高高翘翘的小鼻尖微微泛红。
英台!”她听见身后传来山伯的声音,转身瞧去,山伯正从屋内走出来。
他一袭白色寝衣,外面披着山水墨画的大氅,长发落肩,眉宇在茫茫雪花中显得隐隐绰绰。站在屋檐下的他向英台那边望去,不远处的那纤细身影,那件青罗斗蓬忽隐忽现。英台望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他却看不清这样的她。索性沿着她留下的脚印慢步过去,平坦的雪地顿时又增添了两行优美弧线的脚印。
此时雪似乎小了不少,落下的雪花渐渐变小,变得更轻更薄,真正形成了盛开的冰花。他来到她的面前,同样的抬首仰视上空,朵朵冰花撒落了下来,撒在他的脸上发上身上,感到从未有过的清爽。英台将视线投向了他,他正想开口,她却用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他只好闭上了唇。二人站在茫茫雪中,天地之间由他们所连接到了一起。天已经大亮了,他们眼帘中的这世间如此不可思异,让二人陶醉其中。
他低头再次看向她,她那长而翘的睫毛上伏了一层薄薄的冰花,显得她的双眸更加黑亮晶莹。她偏头也望着他,似乎没有留意到眉睫上的冰花。他没有说话,只是稍微低了低头,凑近了她的脸颊,再凑近一点她的双眸,肩上的长发丝丝滑过她的脸颊,她不自觉得往后让了一点。他瞄准她那片薄如蝉翼的睫毛轻轻吹了一下,片片冰花便脱落了眉眼之间。她因他这不轻易的动作稍稍怔了一下,而他却感到一些不自然得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她。
阿兄,你别动,千万别动。”英台笑道,自己却绕着山伯吃力的跑了起来。
山伯不明所以,问:“你在干嘛?”他的视线跟随着她一圈一圈的打着转。
她提着自己的裙裾在雪地上不停的跑着,青罗斗蓬跟着她的速度飘了起来,因为厚重,故而有下坠的幅度视觉感,绣在上面的暗纹铃兰正活生生的随着风隐隐摇曳。她时不时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弄得山伯一头雾水,看着她那样的开心,他自己也是乐在心间。她跑了一会儿才停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道:“好啦,完成啦。”
什么完成了?”
她一把拽住他的广袖朝一边走去,然后又转身指着原来的位置,道:“看,本公子的杰作。”
山伯转身向眼前看去,只见雪地上出现一只巨大的蝴蝶图案,一只冬季雪地里的蝴蝶。他快步走向它,它在洁白的雪地上惟妙惟肖,真的快要展翅飞翔的姿势,而那两条长长的触须则是他们的脚印。
蝴蝶!呵,英台你是怎么画出来的?真是奇妙得很!”他站在这只蝴蝶的腹部,转了一圈后说道。
她怕踩坏了脚下的杰作,走起来特别小心,挪到他跟前,道:“雪地作画,是我家的传统,小时候每当白雪覆地时我就和家里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在雪地上作画。要说作画嘛,还得是我四哥最为拿手。”
这时远处的尔岚正朝这边徐徐走来,手中提着那柄青铜剑,身着一件白色大氅,看起来已经梳洗完毕。他挺拔的身姿与佩剑成为一体,甚为英姿。离多远就听他说道:“本是要出来晨练,不想,竟看到了你们如此的绝佳景色。”他终于走近了他们。
怎么,想雪地舞剑吗?”山伯笑道。
尔岚略微露出笑意,将手中剑在面前笔画了几下,道:“原是这么想,都被你俩给搅了,看看,时间也不算早了,回去准备吃饭授课吧。”
英台咧咧嘴角,一把将剑抢了过来,道:“这柄佩剑倒是好看,措我把玩一番,回头再完璧归赵,可否?”说着就舞了起来。
否!还我,别闹!”尔岚追了上去意图夺剑。
那么大的地方不够你耍,偏偏说我们搅了局,还不是你自个儿偷懒耍滑,你不练这剑,也是个摆设,就让我玩一下下嘛!”英台躲着他的追赶。
你连弓都用不好,还想舞剑?作梦吧,还我啦!”尔岚一把朝对方抓去,嚷道。
英台灵巧的从他手边躲了开,嗔道:“尔岚欺我,尔岚欺我,阿兄救我呀!”
两人围着山伯追逐转圈,脚下溅起了雪花,山伯看着他们来回嬉闹,也在哈哈的笑着,时不时的插一两句:“好啦,英台你就还给他嘛。尔岚,就让他玩一下吧,别再闹啦,呵呵。”
这一整天眼前都飘着忽大忽小的雪花,万松书院被包围在其中,显得虚无缥缈,别有一番意境。四方讲堂两面并无墙壁,以数张草帘与外界相隔。这草帘编织得十分紧密,中等的风级也难以冲破它,下垂由厚重的竹节作轴,以好固定整个帘面不会轻易摇晃。
讲师面前放置一个大火盆,供授课讲师取暖,此时正烧得正旺。这堂课是周山长的,这也是这一年里的最后一堂课了。书院每年过完小年就开始放假,以便路途较远的学生能赶回家里过年。这堂课周世章也并不打算讲新的课程,只是端坐在讲台上,命两个学生将讲堂两边的草帘掀起来,外面的飞雪顿时飘进不少来。
英台抬手在空中触碰到一朵雪花,只感觉得一丝冰凉绕着指尖不愿散去。她翘首向那幕飘来的雪花迎望去,雪花在空中盘旋起阵阵波澜,激起微微的云纹。这是一幕极为纯粹的画面,这世上也算是只有这一慕可完全纯洁的了。这些满腹经纶的学子们昂首眺望这连绵山脉,能有几人才能体会到这种纯粹,又有几人能参透这满目洁净!
厢房中的火盆里燃燃焰光,案几上堆积了几摞书籍,还有几个小包袱理得整整齐齐。明天英台与山伯就要离开书院返回故里过年探亲了。这半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离开这里,第一次分离。英台心中产生莫明的难舍,虽然这分离只有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但还是难以割舍。而山伯却是满心欢喜,恨不能现在就赶回家去见母亲。
英台将自己的行李搁置一边,扭头看向山伯,他还在整理自己的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有些要带上的,他一脸欢容,还哼着小曲儿,看样子十分高兴。英台向他吐了吐舌头,只是他没有看到。她无聊的坐在书籍上,伸手去摆弄火盆里的竹炭,随急起了点点火星,响起‘啪啪啪’的竹炭火声。赤色的火焰照在她的脸颊上,白里透着红晕,成了红梅的颜色。
我们就要分开了,你就这么兴高采烈吗?”她忍不住的问。
山伯回头望了她一眼,道:“离家半截,你不想家想父母吗?”
她扔了手上的那根铁钩,嘟噜着小嘴,两手托腮,道:“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与你分开,要是……要是……人家不习惯怎么办呀!”幸好身在火盆边,火光掩饰了她泛红的双颊。
他来到她对面,也坐了下来,清清嗓子,朗声道:“一年不见如隔三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刻不见嘛,愁染眉稍呢!”说道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眉间轻轻一弹。
她被他弹得疼了起来,揉了揉脑门,狠狠的把他的手打了回去,嚷道:“你一直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我在跟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一去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了呀,要是回不来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她赌气一般的摸了摸脑门,再次盯着对方的眼睛。
回不来?啥意思?他收起了笑容,停顿片刻,问:“为何回不来?你不再念书了吗?还是你家中有什么事需要你回家帮忙的?”
她见他那副紧张的模样,心中不免美滋滋的,有意平静的语调,回答:“那可说不准,父亲本就不赞成我离家出来功书,还时常捎来书信要我回去跟他学做生意经。唉,阿兄啊,这次我这一走有可能就脱不开身回来了!”
那好吧,大不了我再找个投缘的室友,让他代替你跟我掌灯夜读。不过,你放心,我会时常写信予你的。”他居然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轻轻松松继续收拾自己的行囊。
梁山伯,你好没良心,竟然还要另寻他友!好一个心如木石的无情之人!”气得她差点口吐白沫,嚷嚷着骂道。
他哈哈大笑,道:“只准你诓我,就不能被我诓一次?”
那你希不希望我回来?”
当然希望你回来喽,我在想若你当真回不来的话,我会直接去你家接你的,这可是真话。”山伯将手中的书册塞进了行囊里,回过头来回答。
她抿嘴浅笑,埋头找了一圈,拿出一个小食盒,放在山伯眼前,打开盒盖,里面是六种颜色的点心,格外可爱。她道:“喏,带回去让两位老夫人尝尝,这是我让家里人买的六色祥云糕,老字号。”
他接了过来,闻了一闻,“闻起来香醇得紧,嗯,那我就收下啦,正愁着回去带些什么好呢!明天咱们一起上路,正好咱们和平川顺路,对了,你家会有马车来接你吧?”
我让他们别来了,我自己回去,又不是不认识路,正好咱们雇辆大车同行,这样也会快一些。”英台将食盒原封盖好,塞进山伯的行李里。
不知何时,窗外的雪停了,仍是一袭寒气飘荡在山谷中。梁祝二人正准备吹灯歇息,忽闻门外有人敲门,问了一声,原来是嘉暮。一开门却见他一身寝衣紧裹,怀抱一床厚被褥。接着又是尔岚以同样的衣着睡眼迷离的摇了进屋。二人抱着枕头被褥径直挪步到了床榻边,把枕头往上面一扔,二人便直直倒在榻上。
英台见他俩这架势是想在这里过夜呀!忙上前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尔岚迷迷糊糊的乜着双眼答道:“睡觉,今晚大家就挤一挤。”好像是从唇间挤出来的一样,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英台听后大惊失色,道:“不行,快回去,这里……这里睡不下,睡不下。”她上来就扯住嘉暮的手臂往外拉,“给我起来,不能在这里睡觉,快点走啦……”
疼疼疼!唉呀,你不要这样小器嘛,我们那间屋朝北,阴冷得很,就一晚上,明个儿不就回家了吗!胳膊要断啦,好痛的。”嘉暮倒是赖在床上就是不起身。
山伯忙去将门关紧,这才阻挡了寒流侵入。英台见在床榻上仰面而睡的两个人,气得咬牙切齿,还在扯着他们的胳膊或大腿试图让他们起来。山伯却说:“随他们吧,确实挺冷的,这张床榻很宽敞,容纳我们四个还是可以的,挤一挤倒是暖和。”他去把火盆中的火灭了,再去将离床榻较远的那扇轩窗开了一条缝隙,便于空气流通。一切打理妥当以后来到床上,将自己的被褥一枕头向英台平时躺下的位置挪了挪,再瞅向还在原地的英台,猜她定是气坏了,便道:“你就打算在那里杵一夜吗?穿得这样单薄,再受了寒,明天怎么能起程回家呢!过来,就为难你一下嘛,我定不会让你掉下床。”
英台实在是无能为力将这两个赖皮货撵出去,只好由他们去了。但放眼看去,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几乎把整张床都占了去,尽管山伯特意挪开了地方给她腾出了空地,可还是挤得要命。床下冷得厉害,她硬着头皮躺了上去,山伯为了让她睡得舒适,自己侧着身子面对着她。
她耳朵离着他的脸颊很近,近得都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能感受到他出气时的鼻息。她不敢偏过脸去看他,也不知他现在是睁着眼睛还是已经睡去。现在她能做到的只有拉着被褥把自己裹地紧紧的,明明是寒冬,自己却出了一身的汗水。她强迫自己闲上双眼快点入睡,但旁边的那呼吸声时时提醒着她不可掉以轻心。她缓缓将身子转侧到外沿,面对着窗外夜墓,背后的暖流正包围着她,她知道男子的火气很旺盛,此时的山伯就像是一个小火炉,将自身的温暖传给了一向怕冷的她。
他侧躺在她的旁边,面对着她,不轻意间闻到了她黑发散出的清香,这香淡雅得像是自然的空气,他从未闻见过如此特别的味道,让他一时间变得恍惚。右边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身上,左手蜷缩在枕下,却不敢动一动,生怕触碰到她。不知为何,现在他最怕的就是不经意间触碰到她。他努力的离她保持着距离,让他和她之间始终有一点空间。迷迷糊糊的他便有了睡意,不想,睡在他右边的那个嘉暮却往这边挤了过来。他错不提防的被他推挤了一下,胸膛不受控制的往前挺去,撞到了她的背上。她就像触到雷击一般猛得往床边弹去,他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她倒闭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真的睡着了。他轻轻咽了一口冷气,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半空中的那对玉蝴蝶还在临空缠绕着,屋中却是静得出奇。这一夜,暖意与寒意互相并存,让人迷醉。只是到了下半夜,那嘉暮倒出人意料的说起梦话来,吵得梁祝二人醒了过来。
我不要娶她,爹,我就是不要娶她!”这个才有十五岁的小少年一直在说婚娶之事,弄得梁祝二人苦笑着坐了起来。而一旁的尔岚却呼呼大睡,可见他早已经习惯这个室友的呓语。
她就是不好啊,我不要她,爹啊……”嘉暮越说越起劲。山伯试图叫醒他,他却一直不清醒,英台拍他也没什么作用。
这时,尔岚突然坐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嘉暮的大屁股上狠狠的拧了两圈肉,只听嘉暮‘唉哟’一声轻哼,便醒了过来。尔岚则是像什么没有发生一样轻描淡写的哼一句:“接着睡吧。”便又倒头睡了过去。
可怜的嘉暮摸着被拧得发麻的屁股,嘟噜道:“干嘛又拧我啊!睡个觉都不安生……”他说着说着又倒下呼呼大睡。
英台与山伯面面相视,淡然一笑。这个夜,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