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夏侯赋是凶手”的推断让所有人哗然,那这会儿“本人就是凶手”的神推理则是让所有人彻底瞠目结舌。围观江湖客慑于夏侯山庄的势力,不敢直接嚷嚷,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出奇一致——编也要编得像样点,你他娘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
夏侯正南也一脸愕然,没料到春谨然所谓的真相竟是如此。也难怪众人满脸不信,他这个“前疑凶”的爹都感觉这推断像是纯粹为了将夏侯赋洗脱嫌疑而捏造的,并且还一点都没用心,生硬牵强得让人想哭。
但腹诽归腹诽,面上夏侯正南纹丝不动,静待事情往下走。
回应春谨然的,自然只有,也只能是,苦一师太。
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与愤怒,开口时,她已经将情绪克制平稳,除非仔细去听,才能发现声音里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春少侠能否详细解释一下,我徒儿……是如何自己杀了自己?”
春谨然有些不忍,这样的真相对于至亲至爱之人来讲太过残酷,他动了几次嘴唇,都没有发出声音。
林巧星忽然冲出来猛地推了他一把!
春谨然不查,一连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没等站稳,就听见对方带着哭腔喊:“春谨然你不能这样!你说过会为我师姐讨公道的!你怎么可以为了让夏侯赋脱罪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师姐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能忍心……”小姑娘说到后面已然哽咽,再说不下去。
众侠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精神一振,纷纷偷瞄夏侯正南,因为林巧星说的就是每个人心里想的,只不过没人敢当面撕破。可惜夏侯正南神情未动,眼底也一片平静,仿佛面前的一切都同他毫无关系,这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豪杰们多少有些失望。
春谨然无暇顾及旁处,此刻的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嗓子眼发干,情不自禁就想去帮对方拭泪,最后还是忍住没动,狠狠心,终于开了口:“你说从门缝看见了聂双从外面回来,接着很快就听见了哭声,然后没多久,哭声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直到天亮,再无其他,对吗?”
林巧星抽泣着不说话,只恨恨看着他。
春谨然叹口气,继续:“之前我说夏侯赋很可能是跟着聂双一起回房,然后趁她不备,下了杀手。但事实上,聂双从外面回来时只身一人,别人可以不信,你不能,因为你就是人证。”
“他不一定非要同双儿一起回来,可以等双儿回来之后再行潜入。”说这话的是苦一师太,说完她冲仍站在正厅中央的林巧星冷然皱眉,“回来。”
林巧星抬头看了看师父,又转头看了看春谨然,最后一吸鼻子:“不,我不能让他把坏人放走!”
有了靳梨云做时间证人的夏侯赋,此刻已经从“涕泪横流痛诉自身清白的疑凶”恢复回了“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的少庄主”,故而林巧星一口一个“坏人”的粗暴指责,听得他十分刺耳,刚想出声分辩,旁边主位上忽然传来短促却清晰的冷哼,他吓了一个哆嗦,彻底没了吱声的念头。
那厢春谨然已经开始向苦一师太解释:“且不说靳梨云姑娘已经帮夏侯公子做了时间证人,就算没有,就算像您说的,夏侯公子是后面再行潜入的,那挽回无果伤心欲绝的聂双姑娘再见到情郎,第一反应定是惊喜,人在惊喜之下是很难控制住情绪和反应的,可先前压抑着的哭声都能被林巧星师妹听见,为何这惊喜之声林姑娘却半点没有听到?”
苦一师太不知如何反驳,却也不能甘心接受:“春少侠是想用这一处模棱两可的疑点,推翻先前所有的证据吗?别忘了,藏头拆字诗是你破的,玉佩是你找到的,就连这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也是你下的判断!”
“是的,”春谨然的声音有些懊恼和苦涩,“就是因为证据如此之多,我便想当然认定了夏侯赋是凶手,从而忽视了其他疑点,而这正是聂双姑娘想要的。”
苦一师太仍执拗地摇头:“一派胡言……”
春谨然不再与她争辩,而是自顾自道:“早先我与定尘师父勘察现场时,曾通过溅落的墨迹推断聂双姑娘遇害时,正在写字,从而找到了那两枚纸笺。而纸笺上一枚写情,一枚写人,所有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是想要什么便来什么,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去琢磨,为何凶手只扯走了一半的词,而不是把会引起怀疑的词整张拿走?还有另外那首诗,或许凶手无法破解,可难道不会怀疑吗,一个与自己纠缠多时的姑娘,忽然就写了一首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戴师父的诗,不奇怪吗?我若是凶手,但凡有一点不踏实,都不会将这东西留在现场,留下它们,好像就是为了让我们解出夏侯赋和聂双姑娘有私情似的!这可是一个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没有造成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布置出了狼藉现场的冷静至极的凶手啊,为何偏在此处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缓了一口气,春谨然声音渐沉,“所以真相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凶手。聂双姑娘自己杀了自己,然后布置成了他杀的样子。这个他杀现场布置得太巧妙了,因为它竟然又盖上了一层自杀的伪装,一个一眼就能识破的自杀的伪装,却恰恰是最妙的他杀布局。于是我们一步步陷入其中,一步步锁定夏侯公子,最终逼得他承认了与聂双姑娘的私情。我不知道夏侯赋承认有私情这段是否在聂双姑娘的计划里,如果在,那我只能说她还真是一丁点活命的机会都没给她的负心郎留。承认私情,就是坐实谋杀,夏侯公子或许没转过来这个弯,天真地以为这是两件事,但真实的情形是,当他承认与聂双姑娘有私情的那个刹那,他已经是所有人心中的凶手了。”
苦一师太脸上出现动摇:“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那我就再大胆地多猜一些吧。”春谨然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昨夜丑时,聂双姑娘与夏侯赋在北苑后面一处荒废小院会面,聂双姑娘希望能借此机会挽回情郎,却不料对方不仅没有回心转意,还将她羞辱一番。悲愤交加的她回到房中,伤心欲绝,泣不成声,却又担心被师父师妹发现,只能用手或者其他什么将这哭声掩住。可哭着哭着,之前遭受的羞辱浮现眼前,恨便涌了上来,因爱生恨,因恨生魔,今生既无缘,那索性拖着你一道去来世吧。于是她将房间不动声色地布置成了桌椅翻倒的狼藉模样,又写了一首诗,和半阙词。是的,应该那词只写了半阙的,被扯走的或许只是一片空白,就为了引起勘察者的注意。而那首诗,怕早在她的心中百转千回过,很可能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等两人相见时,写来赠与情郎,可惜世事难料,寄情诗却最终成了夺命锁。我想聂双姑娘写下这首诗时,心中一定千般滋味,只可惜,最终留下的那一味,是恨。所以她将绳索勒上了自己的脖子,一个人要下多大决心,才能做到这样,只一次,便让勒痕深到几近致命。那需要她在勒的时候,在绳子愈收愈紧的时候,在彻底无法呼吸的时候,还要继续用力,再用力!我想松开绳子的一刹那,她的命就已经没了半条,可她的心是整个死掉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将绳索挂上房梁,系好,再然后,送走了最后一半的自己……”
在场的江湖客们原本都当春谨然是胡诌,可听着听着,竟入了神,仿佛昨夜的事情又重演了一遍,就在这个正厅,就在他们眼前,一个伤心欲绝又满怀恨意的女子,一场精心设计寒意刺骨的骗局。
“师姐不会做这种事的!”林巧星的哭声打破了积郁的沉重之气,她那张小脸已经不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而是涕泪横流乱七八糟,但她不管,她就是不相信她的师姐会自杀,更不相信师姐会布局害人。
春谨然不与她争,只转身看向定尘。后者点点头,对着门外轻声道:“抬进来吧。”
语毕,两个山庄侍卫抬着盖了白布的聂双尸体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被郭判砍断的绳索。二人一直来到春谨然身边,才将担架和绳索稳稳放下,之后退到旁边待命。
春谨然屈膝蹲下,稍稍揭开白布一侧,然后将尸体的手拿了出来。
苦一师太简直气得发颤:“你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师太不忍再看,连勘验也是让林姑娘代为前去,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会惊扰聂双姑娘。可我刚刚那番推断的证据,就在尸身上,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春谨然话说得诚恳,眼神也真挚坦荡,他翻过聂双的手掌,再开口的语气几近恳求了,“师太,您看一下聂双姑娘的手,就一眼,行吗。”
苦一师太神色痛苦,挣扎再三,才挪了脚步。相比之下林巧星快很多,几乎是一下子便凑了过去。
春谨然将聂双的掌心亮给她们:“师太请看,聂双姑娘手上的索痕非常均匀地分布在手掌上半面,从四个指尖开始,一直延伸到掌中横纹处,而拇指和下半面手掌几乎没有任何痕迹。另外一只也是如此。”
苦一师太眉头深锁,并不言语。
林巧星却是个藏不住话的:“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伤痕并不是挣扎中胡乱去抓绳索造成的。”春谨然说着将尸体的手掌放回白布之内,然后捡起绳索,起身将之绕到自己的脖子上,用两只手在上面比划,“若是被勒后挣扎,拼命去抓绳索希望可以扯开,那与绳索摩擦的伤痕应多集中在指尖,且反复去抓不可能痕迹如此均匀,拇指更是绝不会毫无痕迹;若是被勒紧之前已经抓住了绳索,手掌垫在了绳索与脖子之间,那凶徒用力勒紧绳子时,手掌就会被迫贴近脖子,随着绳索用力,手掌硌在脖子上的力也会逐渐加强,那最终脖颈上留下的就不可能只有索痕。因此,造成现在这种手上痕迹的,只有一种情形,那就是聂双姑娘这样攥紧绳子,”春谨然在自己脖子上做出同样动作,攥紧绳子两端,向相反方向缓缓拉扯,“手掌握紧绳索,拇指扣在另外四指之上,然后逐渐用力——”
众侠客们起初以为春神断只是做做样子,结果眼见着绳子越来越紧,神断脸色越来越骇人,这才觉出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两颗石子从人群中飞出,啪啪两下,分别打在春谨然的手面上!只见他猛地张了一下嘴,似乎想怪叫,但抱歉,绳子太紧没叫出任何声音,不过好在,总算松了手。
“咳咳咳——”春谨然咳了个昏天黑地,好半天,才总算缓过来,“刚才哪个王八蛋打我!”
众侠客面面相觑,终于,角落里的祈楼主弱弱举起了手:“我不能看着你自戕啊……”
春谨然无语:“谁自戕了!”
众侠客:“你——”
春谨然囧:“我那是场景重现!”
祈万贯:“你不能挑一个其乐融融的场景吗,非整这么恐怖的……”
春谨然懒得和他扯,反正目的达成了,而且平心而论,人家也确实一片好心。
“师太,诸位,请看。”春谨然举起两只手掌,将掌心亮给众人。
众侠客只能瞧个大概,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苦一师太、林巧星还有夏侯正南以及距离主位较近的掌门们则看得清清楚楚——春谨然手掌上的索痕遍布上半面,均匀,清晰,无反复摩擦痕迹覆盖,拇指及下半部几近无痕,与聂双如出一辙。
苦一师太忽地有些站不稳,林巧星连忙上前扶住她。
一直沉默的夏侯正南,此刻终于开口:“师太,老夫教子无方,间接害了另徒,我现在把这不肖子交给你,要打要罚或者要杀,全凭玄妙派处置。”
苦一师太虚弱地摇摇头,仿佛一夕之间又苍老了许多:“庄主言重了。儿女私情终归是小事,孽徒竟不惜以命设局,险些害令公子担上杀人罪名,给贵庄和众江湖豪杰带来这许多纷扰,贫尼实在是……”
在场的江湖客都明白,夏侯正南不会真的不要儿子,苦一师太也并非全然羞愧难当,只是事情到了这里,就必然要给彼此台阶,夏侯正南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计较你徒弟陷害我儿子,夏侯山庄也不会迁怒玄妙派,苦一师太给出的台阶是我不追究你儿子辜负我徒弟,尽管徒弟因此丧了命。
或许并非全然公平,但起码告一段落,尘归尘,土归土,安稳落幕。
春谨然也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明明水落石出该高兴的,可心里却有些空,有些无力,有些怅然。他下意识去看靳梨云,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对方也刚好抬头看他。
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汇,个中滋味,只有彼此才懂。
靳梨云嫣然一笑,没有得意,没有狡猾,就像一个单纯的涉世未深的姑娘,对偶遇的路人都绽放着天真烂漫。
春谨然别过头错开视线,他不害怕杀人,不害怕尸体,甚至不怕夏侯正南,却真的害怕与她对视。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美的姑娘,那是春谨然见过的世间最可怕的眼睛。
聂双丑时去见小院,寅时回住处,夏侯赋说他只在小院里待了很短的时间,便拂袖而去,那剩下的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回房的聂双,去了哪里?是否去找了某个“知己”?是否被提点过如何“布局”?她最初就是想要自杀吗?还是原本只心灰意冷的,却在某些有心撩拨煽动后,起了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的恨意?
春谨然不敢深想。
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既说服不了别人,也解脱不了自己。
寅时已过,东方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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