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慕容彦达面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青年低头回着话:“回仓曹,公子今次让小的来拜会您,就只让小的带了这么一句话。”
慕容彦达迷起眼睛,声音冷了下去,“这是你家公子求人的态度?这里是平壤不是范阳。”
“公子说了,官人与他是兄弟一般的至亲,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着。只是公子没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乱说。”安七的态度恭恭敬敬,却拒绝得毫无余地。
慕容彦达冷哼一声,知道在安七嘴里问不出什么来。什么公子安庆绪?能让安禄山派出来的,肯定深得信重,安七这等奴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从父母开始就是在安家做事,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泄露主子的隐秘。
他信手拿起安七送到自己案头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打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动了一下,原来的冷漠当即褪去了不少,声音也和气了起来:“如今平壤情势不妙,亏你也能进得城来。”
“为了公子奔走,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安七低头轻声说着。
“小事?!”慕容彦达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很干,很快就收止。看起来有些忧心的样子,“已经不小了……”
“仓曹……”一名小吏突然出现在门外。
“怎么了?”慕容彦达问道。
“启禀仓曹,上个月义县来的那名押运民夫领事死了,从伤病营抬了回来,还请您先查验了,好拿去烧掉。”
“才死啊,还真是能拖……”慕容彦达摇着头,似是不满的样子。他说着就走到门外,安七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摊着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一张芦席就铺在下面,显是就是用着芦席裹着进来的,浓浓尸臭却传遍整个院子。透过裹在尸身上的破碎凌乱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或青红、或紫黑,触目惊心,甚为可怖。
尸体的面部如鼻子、耳朵还有面颊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头,安七猜着可能是给老鼠啃了去,而且看这些缺口处都有血渍凝成的紫黑色,甚至应是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这就是上个月从义城来平壤的徭役。”慕容彦达用着一块熏香后的手巾捂着口鼻,一手还指着向安七介绍着尸体的身份,“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腌臜泼皮,押运路上弄了多少亏空下来。让他弥补上,他却死咬着不肯答应。本官也懒怠与他废话,先敲断了腿,直接丢到伤病营中去。”
他抬脚踢了踢尸体,把尸身两条腿上的伤口露了出来。那里已经被老鼠啃了个干净,白森森的骨头只挂了点血丝在上面,“若是在酷夏,伤口生了蛆几天就能咽气,不过如今入了秋,这里不比中原温暖,天气冷不易长蛆,竟让他拖了半个月去,害本官等了那么长时间。”
慕容彦达的口气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只鸡、一条狗,混没把人命放在眼里,安七听着心生寒气。他也是在安禄山手下老做事的,凶悍狠戾的人物见过不少,但慕容彦达这般身体力行着众生平等的性子,他毕生也只在陈举身上见过。
慕容彦达挥挥手,示意下面的人将尸体抬出去,回过身对安七道:“如今平壤城出去也难,你且在这里等两天,只要华兴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鸭子,别想跑出锅去!”
安七木讷的脸上多了点笑意,跪倒磕头,大礼致谢:“多谢仓曹!”
此时的华兴并不知道这个时候蓟州和平壤都有人意图杀他而后快,即便知道也无力去顾及,因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剑想要他的性命去。
“数……数目好多!”一名年轻的士卒被吓得结结巴巴。而他能说出话来,已经算是好的,其他的新兵都是瞠目结舌,面如土色,直如雷惊的蛤蟆,连句话也说不出。他们都跟华兴一样,随身带着弓箭,但此时贼寇来袭,却都忘了将长弓举起。
“‘树木’多了又如何?树多了就砍!树少了就栽!”卢儁义悠悠然开着玩笑。长弓提于手中,下马独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卢儁义双脚一前一后站定,以弓挂臂,大喝道:“只是爷爷不会栽树砍树,只会插花!”
华兴终于知道了,安禄山为什么忌讳卢儁义,卢儁义果然是马步军中推第一!因为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一张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间冲出来的贼寇接近一二百人,冲在最前面七八人看起来最为精悍。卢儁义的目标正是他们。
开弓搭箭,箭矢离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个贼人的右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贼人的脸上开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过,第四支箭,则将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时第一个贼人才刚刚栽倒在地。其后三人见状,反身就逃。卢儁义又是连珠三箭,直贯其背,将他们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铜扳指前后闪动,小指粗细的丝麻弓弦幻成一抹虚影。长箭破空的尖啸连绵不绝。弦声鸣动,演奏出阵阵杀伐之音。万人敌那是虚言夸大,但一人敌百,卢儁义却做得如吃饭喝水般轻松自在。
卢儁义所用的长弓并非制式强弓,力道也许只有一石二三,尽管军中的招收士兵的最低标准是开九斗弓、两石七斗的弩,但武将用弓不到一石五斗力,射不穿敌军的铠甲,出门都没脸对人说。可卢儁义掌中的那张一石出头的战弓,也许射不穿贼人身上的精铁甲,但精准异常的落点,让长箭的箭头完全不需要与坚实的甲叶对抗。
哀鸣声遍地响起,箭落处非死即伤。一支支白羽箭在贼人身上轻轻摇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随风起伏的白色鸢尾花。
卢儁义一人一弓就将贼人射得不能前进一步,可他毕竟只有一人,贼人的反击随之而来。只听得后方一名贼首大喝了几声,十几名贼人同时立住阵脚,向卢儁义射出利箭。十余支长箭齐齐攒射而来,逼着卢儁义横着退到了路边一颗树后,肩膀上还中了一箭。
躲在树后,听着身前的树木被射得噗噗作响,看着在肩膀上晃动的箭矢,卢儁义痛得龇牙咧嘴,暗悔没有穿着盔甲。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贼人的弓箭,多射死几个,定能让贼人彻底丧失战意,可现在却是他被贼人压制得探不出头来。
“不得骄傲啊!”卢儁义恨得直磨牙,“这么多战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