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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凛到底没能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
他下了飞机直奔医院,可等待他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柳沛不是程非凡的家人,自然而然得在程期和程凛赶过来之前就离开了医院。但她还是想见一见程凛,作为最后的委托人亲口告诉他程非凡临终前的那点念想。
葬礼被程家安排到三天后,当天恰好是个周日,程氏企业在A市地位稳固,程非凡的葬礼也去了不少商界人士。柳沛趁着洗完作业也去了程家举办葬礼的地方,远远看到灵堂里那个面带微笑的老人定格在一章毫无人情味的黑白照片上。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一个又一个衣着光鲜的人从豪车上走下来过去致敬,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丝的悲伤。
甚至就连程期愁容之下也隐藏着浅浅的兴奋。
程非凡把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全都留给了程期,这让柳沛很意外,包括一开始知道的时候程期也很出乎意料,但他立刻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是程非凡的儿子,老子的遗产留给儿子有什么不对?有了这样的念头程期就心安理得得享用这份财产,心里对程非凡居然还产生了一丝愧疚。到底是愧疚生前没能去陪一陪他,还是愧疚没有在临终前见程老爷子最后一面。
这一切柳沛都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站在程期身边的韩娟像个精致的机器人一样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接待来客,大多数人只是象征性得鞠躬就来到夫妻俩面前寒暄。柳沛在这个漆黑肃穆的灵堂里感受不到一丝人情味,这和她以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一样。
她的世界里从小到大一直都很简单,被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所给予她那些琐碎的温存所构筑。然而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他们不会在乎你父母对你的疼爱,你朋友对你的真诚,他们只在乎你有多少利用价值,他们同你之间的交往又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利益。
甚至就连程非凡的死对于程期和韩娟而言也显得无关紧要,柳沛想起很久之前外公去世的时候,柳妈妈哭得昏天黑地,葬礼过去好几天每逢日暮黄昏,人的情感最脆弱的时候依然忍不住落泪。她还记得年幼的自己看着外公虚影心疼的陪在妈妈身边,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伸手拂去妈妈的眼泪也只能穿过她的身体。
小小的柳沛茫然看着这一切,学着外公上前拂去母亲眼角的泪珠。
柳妈妈哭得更厉害了。
柳沛看着程期略显疲态的神情依然掩藏不住的轻松,无声得叹了口气。
或许她正在一步步去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的失望。
“你是柳沛吧。”
这时不远处走来一个温和的青年,俊朗的眉眼和程非凡给她的照片相重合。他红着眼眶,被漆黑的大衣所包裹的身躯瘦削修长,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悲伤混杂着周身的温柔,让柳沛一瞬间酸涩得说不出话。
是程凛。
“是,您好。”柳沛微微点头,“很抱歉在这样的日子打扰……”
没等她说完,程凛通红的眼眶已经弯起淡淡的弧度,他温和得把手放在柳沛头顶,微微俯下身,“我知道,在爷爷临走的时候一直是你陪伴在他身边。”
医院的护士后来告诉他程非凡住院后程期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当然也不指望这个父亲能有什么更好的表现。然而柳沛作为爷爷朋友的孙女却几乎日日陪伴,这一点让他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十分感动。
“如果不是老爷子说我们都以为是他亲孙女呢!”
程凛松开手,温和得望着面前垂头的小丫头,“谢谢你,能让爷爷最后不那么孤独。”
柳沛怔怔地站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自己也只是为了工作需要如果不是米雅三令五申必须时刻关注客户的现状……然而这点私心在程凛真诚的道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程爷爷说,”柳沛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他说,他会一直保着你。”
她抬起头,目光落到程凛身后那个淡淡的虚影,和生前一样慈祥而又熟悉的面孔。
程非凡依然眼含慈爱的看着面前表情悲伤的孙子,他好像看到了柳沛,微笑着点点头继续望着程凛。他那件长长的灰布衫一直拖到地面,直至融为一体。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程凛沉默半晌,掏出一张纸写了一行字递过去,真诚的说,“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以后你有需要联系我,我能做的到一定做到。”
说完自嘲地笑笑,“算是弥补我最后这点歉意。不管怎样,最后你能陪着他。我都非常感谢。”
柳沛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她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更何况程凛对程老爷子的感情可见深厚,如果她拒绝的话或许对方心里会一直放不下这件事积累成压力。这样做可以让他心里舒服的话,她并不排斥。
再者,过了今天她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罢了,有什么事能麻烦到程凛呢?所以柳沛没有想太多就接受了程凛的好意,并在对方极力邀请下拒绝了去家里坐坐的请求。
她个人觉得韩娟倒是无所谓,但是程期绝对不会想见到自己,她还是不要上赶着惹人厌了。
“沛沛?”
就在她和程凛提出自己要回家的时候,身边忽然传来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线,柳沛转头,一身休闲装的楚然映入眼底。
柳沛极少见到假日的楚然,相比较而言对她来说在学校总是一身校服的男生更加亲切自然,而现在这个里面穿着漆黑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羊绒大衣的他让她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楚然的发色偏棕,在阳光下散发出柔和的暖黄色光晕。在看到柳沛后他第一时间和父母低声说了两句话就匆匆走过来,意识到的那一刻已经来到了她面前,柳沛甚至能清楚的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你怎么在这里,”男生的目光落到柳沛手中写着“程凛18XXXXXXXXX”的纸条上眉心微蹙。
他都不知道程凛和柳沛还认识?
柳沛没想到会看到楚然,呆滞了一瞬很快恢复常态,“稍微有点事……”
总不能说我是来看我的客户吧?柳沛心里默默吐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楚然解释和程凛的关系而显得有些尴尬。而这份尴尬在楚然看来又变成了另一层,所以他的眼底的温度很快降了下来。
“小然,你……认识她?”程凛有些诧异。
楚然转过身颔首,简单的解释道,“同班同学,”继而盯着柳沛单薄的外衣,“怎么穿了这么少?”
今天的温度最多十度,而柳沛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楚然甚至能清楚得看到领口下被冻得苍白的肌肤。
柳沛耸耸肩,“出门的时候没想到会降温。”
她一心想着把程非凡的话告诉程凛,压根就没注意到天气的温度,直到这会儿让楚然一提醒才惊觉身体的寒意,尤其是指尖已经凉凉的快要失去知觉。楚然注意到柳沛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一看就是冻得太久所导致,当即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哎?哎不用我这就回去……”柳沛吓了一跳赶紧拒绝,程凛还在这呢要是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太麻烦了!
不过楚然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男孩子力气大加上柳沛本身体型偏瘦根本拗不过对方,只能老老实实得被大衣裹得严实,衣服上残留着楚然的温度很快在柳沛体内窜起暖意一层层沿着神经舒展到四肢。
不知道是不是衣服太厚,柳沛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
“原来是小然的同学,”程凛笑着说,温润的声线让人听了非常舒服,“真是太巧了,沛沛在爷爷临走的时候一直陪着他,我正打算邀请她去我家呢。”
“一直陪着程爷爷?”楚然惊讶得看着柳沛,后者在他深沉的目光中心虚得偏头。
柳沛和程老爷子的关系这么好?
“沛沛的爷爷和爷爷是老朋友,这段日子多亏了她,”程凛浅浅的笑意不改,“所以我正打算找个时间带她去家里做客,没想到沛沛一直拒绝,正好你们是同学你帮我劝劝。毕竟她也辛苦了很久,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楚然的目光越来越有深意,柳沛缩着头在旁边不出声,看都不敢看他脸生怕被发现什么。
“……我知道了。”半晌,楚然泛凉的目光从极力缩小存在感的某人身上收回,“回头我会和沛沛说这件事,程爷爷的事……”声音顿了顿,“也请你节哀。”
“谢谢你。”程凛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知趣得说道,“我还有点事过去忙,那就先这样了。回头联系。”
“好。”
楚然应下,想也不想转身朝着打算偷偷离开的柳沛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斜眼睨她,眼神似笑非笑,“现在知道跑了?”
柳沛尴尬得咧嘴,“我……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
#救命,今天的学委好可怕嘤嘤#
楚然不理会她的挣扎,径直拉着柳沛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他刚刚已经发短信和父母说了简单说明情况以及自己有事需要先离开,毕竟这种场合自己来了也没什么用,一开始陪着父母只是为了要看看程凛,毕竟是见过很多次的朋友,既然现在人也看到了,就该把不听话的小猫送回家。
“没关系,我现在也没事。”楚然好像很闲,悠悠得双手插着口袋跟在柳沛身边,比柳沛高了一个头的个子让她压力颇大。
柳沛硬着头皮跟上去,“学委……和程凛哥很熟?”
楚然意味深长得看着她,“那么,沛沛也和他很熟?”
“哎?不……并没有,”柳沛赶紧摆摆手,“大概,我爷爷会和他比较熟吧……”
反正她爷爷很早就已经过世,现在程非凡也过世,至于到底认不认识谁会关心呢?程非凡既然说是,那就这样一直瞒下去好了。总好过柳沛是一个“特殊行业”的工作者比较好……毕竟听上去还是很奇怪的。
但柳沛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到底什么事呢?
“那我也一样,”楚然淡淡的说,“我父母和程家比较熟,所以我和他认识时间比较久。”
“……哦。”
楚然似乎并没有打算过多解释自己和程家的关系,柳沛也没有问。程氏企业在A市也算得上出名,能和他们有来往说明楚然的家境必定也相当不错。但柳沛潜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她不希望自己和楚然的关系被家境还是人际所干扰。
她希望……一直这样就可以。
柳沛低着头慢吞吞得走,不时看一眼楚然瘦削的肩膀,心想早知道自己就听妈妈的话穿一件厚外套再过来,出门的时候柳妈妈念叨好几句找个厚外套拿着,结果柳沛不听直接出了门,如果时光倒流她肯定会拿上那件小外套再跑出来,至少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
可是想到拿了外套也许楚然就不会送自己回家……她又觉得心里产生一丝奇怪的失落。
“沛沛的作业都写完了?”楚然看似无意得提了一句。
“哦,差不多了。”柳沛想了想,“上次你借给我的那本练习册我也都做完了,回头找你对对答案。”
“你做的倒是挺快,”楚然侧目,“我还以为得到下周日。”
“反正也没什么事,”柳沛打了个哈哈,“也许下周还会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嗯?
好像哪里不太对?
柳沛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楚然!
不远处的男生沐浴在日光中,察觉到身后人的停驻回头望过去,他的表情没有半分起伏漆黑的瞳仁波澜不惊,修长的双腿在地面上形成笔直的剪影。
他好像一直都这样,任何事都不会激起他情感的流露,永远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他的世界仿佛很复杂,拥有很多难以理解的情感堆积。但他的世界也很简单,偶尔会带着非黑即白的粗暴逻辑。柳沛察觉不透楚然真实的想法,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无法去理解这个人的思维发展方式。
他总是能无意间带给她惊喜,也同样会带给她压力。
“你刚刚……叫我什么?”
柳沛复杂的表情落到楚然被阳光晕染的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像是长久以来的隔膜突然被撕开一个裂口。现在这个裂口正在迅速扩张,到了不得不去正视的地步。
楚然薄凉的目光染了几分复杂,他走到柳沛身边,嗓子里溢出浅浅的叹息。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