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飘渺碧波之上,有一座云雾缭绕的岛屿。从海面看去,此岛不过数丈方圆,被烟霞掩映看不清真容,踏入其间却觉豁然开朗,只见岛上层峦叠嶂,足有百里开外,高者岩壁峻峭直入云霄,苍松翠柏难掩山势雄奇,缓者林木蔚郁,繁花似锦,奇花异草遍布山间。数道水瀑如珠帘倒挂,溅起百丈水雾,几只瑞兽在林间漫步小憩,一派怡然自得。
峰顶一间翠庭中,端坐一位青年,看似二十几许,身着一席玄色道袍,面如冠玉,肤若凝脂,一双凤目垂帘微闭,山间疾风吹过,大袖随风招展,更衬得他丰神俊朗,濯濯不可方物。
“道兄。”
一声呼唤打断了青年的静修,他缓缓睁开双目,冲着面前道童展颜一笑,“可是老祖出关了?”
“正是。请鸿明道兄前往老祖驾前。”
鸿明也不多言,运起禹步向正殿走去。
来到殿中,只见一道人跌坐高台之上,大袖飘飘,须发皆墨,看来四旬有余。见到鸿明入内,他移目视来,目光如清风明月,不染凡尘。
鸿明一见,顿时面露喜色,“恭贺老祖成婴!”
那道人捻须哈哈一笑,“刚刚成婴,离玄雷破体还有无数岁月。大道艰辛,却非等闲。”说罢他看向鸿明,“观你境界,可是达成了心愿?”
鸿明欣然答道,“百年前我返回家中,送老母安葬,如今凡尘已然尽斩,再无牵挂。”
“善!”道人微笑颔首。“现今你周身窍穴皆通,可做好了化气成丹的准备?”
“我已准备十载,道心凝炼。只待通报老祖后,便要闭关静修。”鸿明恭敬答道,言语中透出十足自信。
“你虽天资卓绝,却有欠历练,待凝丹之时,需警惕心魔作怪,切勿伤了自家一身道行。”
“谨遵老祖法旨。”
辞别徐福老祖,鸿明步出殿外。两百年前,老祖派遣仙童上门,赐他父亲丹药医好顽疾,又赠金银锦帛保他阖家荣华。在安顿好家中事务后,他便随仙童一起来到了蓬莱仙岛,拜在老祖座下。百余年间静心修道,如今已到通窍大成,只差一步便可凝丹。
百年岁月犹如弹指,如今他双亲皆已寿终正寝,再无俗世牵挂,只待凝成元丹,便可增寿千载,修为堪比陆地神仙,亦可随老祖化丹成婴,羽化登仙。这修仙大道,已是通途。只是不知老祖所说心魔为何物,他早已斩却七情,又哪里来的心魔杂念?傲然一笑,鸿明足下生风,向自家静室遁去。
焚香祛尘,肃容盘膝,鸿明面北背南,跌坐榻上,双目垂帘微闭,唇齿相对,舌抵上颚,一道真元随心念运转,催动丹田内五色精气萦绕盘旋。如今他全身窍穴、经脉皆通,只需入定便能夺天地元气灌注己身,待凝实体内五行真元,化气为丹,便能一举步入元丹境界。
然则今日入定,却不似往日灵台空明,心无杂念。双目一闭,内观五脏,鸿明突然觉得灵台之中生出一阵浓雾,裹住了他的神念,瞬息间雾中浮现一幅景象。
那是间凡人宅邸,窗外乌云掩月,室内青灯如豆,屋中摆设简陋不堪,正中卧榻上躺着位童子,只有十三、四岁模样,四肢蜷缩,面色赤红,浑身颤抖不修,嘶声叫喊,眼看病入膏肓。在他榻前另有一个瘦弱小童,颤巍巍的躲着卧榻,面容惊惧,似乎不敢上前。这场面持续了足有一个时辰,那童子慢慢停下了呻||吟,布满淤青的手腕垂在榻边,再也不动,停止了呼吸。
鸿明看着眼前景象,只觉心头一痛,却又不知源自何故。这童子是何人?为何会在化气凝丹时出现如此景象?不过是一凡人生死,他又何必放在心头?正当他犹疑之时,另一场面在雾中浮现。
还是那位童子,只是大了几岁,变作一翩翩郎君,身着绛色深衣,脸上面无表情枯坐在一个宽广庭院中,突然从院外闯入一队兵丁,直如虎狼把他掀翻在地,用绳索绑缚。在推搡中,他与几人一起被拖出宅邸,按倒在地,一阵乱棍砸下,只见皮开肉绽,血花翻飞,少顷便断送了性命。那群兵丁拿出封条,贴在身后大院的门扉上,带着一家主模样的老者扬长而去。
鸿明心中惊疑更甚,怎么又是他!他究竟是谁?自己明明六岁即离开中土,来到蓬莱,哪里见过这等人物,他为何会在自己入定时阴魂不散?此时,雾中景色第三次发生变化,还是那位童子,这次却并无血腥场面,只见他微微侧头,杏眸似乎直视鸿明的双眼,一抹温柔轻笑浮上唇边,他说,好柱儿……
鸿明僵在原地。柱儿?入道之后他就抛却世俗之名,又有谁知道他本名乃是徐柱,又有谁敢直呼一得道修士的本名!一股钻心之痛涌上,鸿明伸手捂住了前胸。不……这不对,他还在入定中,怎么可能作此动作?怎么可能心神动荡到如此地步?这是什么,难道是心魔?!
场景又是一变,踉跄几步,鸿明身不由己踏入雾中,一间庭院映入眼帘,他跌跌撞撞的在院中行走,直到一个小小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那不是……幼时的自己?他幼时曾来过这个院落?他怎会……
眼前景象开始不断晃动,一幕幕从未见过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回头张望跌坐在泥土中嚎哭的娘亲;
跪伏在榻上,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被塞进体内;
拿着湿巾守在榻边,那个杏眸童子面色绯红,目光涣散,对他说“我好羡慕”;
抬头望去,站在飞剑上的道童双眉倒竖,露出冷笑;
一个木匣接在掌中,他从中抽出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站在高墙之外,月色朦胧,大门掩去了那抹浅绿身影;
鲜血顺着手掌滑落,粘腻的液体滴在地上,他手中只剩下半条断刃;
还有鞭影翻飞,还有血泊遍地。在一片混沌中,有个清亮的嗓音带着轻笑对他低语:
为兄愿你能报得大仇,远走高飞,再也不坠樊笼。
鸿明只觉双眼朦胧,手指微颤,一切幻境都又消失不见,只有面前那个幼小的自己伸出了手,牵住了另一个童子的手,那个他已见过三次的童子。他唤他,大兄。
蹬蹬倒退两步,鸿明双目直愣的看向前方。大兄……他想起来了,那五载岁月,那百般磨难,那唯一真诚待他的友人,他怎么可能忘记?!但是如果那是真实,这百余年的岁月又是什么?他所得之道呢?他将成之丹呢?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叱道,“快醒来!这一切不过是虚空梦幻,是心魔缠身!你本天资卓绝,自幼就在蓬莱长大,母亲早已寿终正寝,足有百年未踏足中土,又哪里来的友人?!”
另一个声音反驳道,“若无那人,你早就备受折辱,身死高宅。何来尊严,何来性命?!”
“难道你要把自己百余年清修忘得一干二净,难道你愿意看到生母惨死,自己沦落如此惨境?!”
“那便是你此生所历!什么清贵修行,什么寿终正寝,你若连自己经历都不敢直面,还谈什么大道、修为?百年清修……哈哈哈~~你可还记得自己修的什么法,行的什么道?”
我……我……鸿明嘴唇轻颤,只觉脑中一片茫然。是啊,他修的是什么道?这百年之间所有道法都被扫之一空,他明明通了窍穴,入了巅峰,又怎可能不知自己修的是哪门功法?
这时,手中突然一沉,鸿明低下头去,发觉一把长剑落入手中。只见此剑通体金黄,若烈日当空,剑身鳞纹环绕,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一股明悟直上心头,他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我乃剑修,此乃太阿仙剑,我的本命法器……这一切都是真的,因高家所历,因丧母失友,我才选择了习剑,才……”
“哈哈哈!”刚才怒斥的那个声音突然语调一转,变得温和体贴。“便是真实又如何?若你未曾进入高府,那童子也早已病逝,或者死于抄家灭门的大祸,你去也罢,不去也罢,又能改变几分?”
“此乃谬论。”那个严正反驳的声音也缓和了下来,“若无这一去一回,那里来的道心坚韧?三五年时间换得修行路上心智坚毅,岂不大妙?”
“这么说来,那人不过也是关窍屏障,是心劫磨砺?哈哈哈,那就更应放开心神,莫要被心魔所误。”
“天命如此,便该如此而为。你不也把他抛之脑后,独行两百余载。修真之路何其悠悠,一个凡人的性命,又值得几何?”
“放开吧!放开吧!”那两个声音合在了一起,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运似沃土,命如苍穹,道心不过一叶孤舟!莫要被那尘缘锁住手脚,斩七情,灭六欲,你就不会被外物所伤,被往事所困!”
鸿明牙齿格格作响,微微摇头,“不……我不……”
“不什么?!难道你想百年之后化作黄土,想走火入魔陷入癫狂?一切都因你心中所欲产生执念,此时还不放开,更待何时?!”
“闭嘴!!”鸿明手中利刃嗡的闪出金光,剑芒破空,“为何要忘!如何能忘!”
“哈哈哈!”那个声音放声狂笑,“为何不放!你可恨?你可怨?你可怒?你可悔?到底为何不放?”
“我……我……”鸿明只觉喉头一甜,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我不能忘,是因为……因为……”
眼前景色突然一变,鸿明定睛看去,只觉目呲欲裂。在高家宅院的正院中,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正在放声大骂,两个家奴手持皮鞭,在鞭打面前之人。一个是年幼的自己,满脸泪痕,一身血污,背上已无一块好肉。另一个则是……则是……
长鞭抽打在那淡绿色的深衣上,带起微微颤动,他却动也不动,听任皮鞭撕裂自己的血肉。不能再听,不能再动,不能再露出微微笑容……
“啊!!!”
鸿明长啸一声,手中太阿向场中几人奔去,势若惊雷,金光闪烁,顷刻间头颅翻飞,血花溅地,只是几个呼吸,满园再无一人能够站立。
“做得好!手刃仇敌可觉得快意非常?”
鸿明身形晃了晃,双膝一软跪倒那满地血泊中,颤抖的指尖抚上身下冰冷的容颜,只见那人遗容宛若生前,唇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笑意。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白皙的面孔上,鸿明一怔,伸手去拭,未曾想那液体越落越多,滴滴颜色艳红,衬得那清俊的容颜似乎也在泣血。
“大仇得报,你可能放下了?”那声音厉声问道。
“大仇得报……”鸿明轻轻拭过面颊,只见手中满是鲜红,“两百年前就已经……老祖他帮我……”
“那你为何还心有不甘?!莫不是怨恨老祖救你太迟,若他能早来五年,便可让你不识此人,若是那晚仙童能带你离开,便能不见此场面……”
“不……与他相识是我此生之幸,能伴他走至命终更无半丝悔意。”鸿明看着挚友唇角那抹微笑,语带哽咽,“他,他应该也是无悔……”
“那你不能放下的究竟是什么?”那声音突然低沉了几分,变得如嘶嘶细语,“可是遗憾没能与他同生共死?”
鸿明晃了一晃,肩头微微下垂。
“他为你赴死,你却踏上仙途。你有几百上千寿数,他却死于冠礼之前。他一生悲苦,受尽折磨,你却把这磨难化作历练,增进自身修为……这一切,你可心甘?”
“我修道是为……”
“你修道是为了力量,可是就算你元丹有成,羽化登仙,难道还能倒转时光,救回为你丧命的娘亲挚友?”
“我手中之剑……”
“你手中之剑可以斩灭无数大修、妖兽,可是你想护之人现在何方?还能说出你的名讳?”
“我可斩断……”
“斩断周身枷锁,破开樊笼,逃出生天?你现在所行又有哪步不是天命所指,又有哪出不是天命所定,你何时才能斩断,何时才能逃脱?”
“我……”鸿明身形又是一晃,双肩垮下。
在他肩头,生出两条金色长链,绕着他的身形盘旋,把他四肢牢牢捆住,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你不过得益于机缘,侥幸有天命垂怜。问问自己,你究竟修的什么仙!问的什么道!求的什么长生!”
庭院中,血泊遍地,金链如织,怒斥之声犹若滚雷,一席黑衣跪在这赤红与金黄之间,摇摇欲坠,却无法移动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貌似没写够5千_(:3∠)_实在扛不住啦今晚还要早点睡qaq
关于道长的心结,其实不是单纯的初恋或者怀念就能概括的,这个学术点来说奏是“幸存者内疚”,补偿意识太可怕了_(:3∠)_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