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越为什么会做出用两万战俘交换他回国的决定,谢宥一不知道,但他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这一年是南昭的太清十七年,也是北燕的正定一年,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在北朝淹留半年,他对九公主有了越来越多的喜欢,可他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牵挂,人有了牵挂就有了软肋,对于他这样纵马战场的人来说,实在是致命。
他的心情这样矛盾,一边急切的算着动身回去的日子,一边又盼望着一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该有多好。这种心情是悲是喜已经说不清,却撕扯着他一日日沉默。
他不免想到回去后的事情。
爹娘知道他还活着,不知道要多么欢喜。二弟已经不在,三弟向来浪荡,他得回去,谢家需要他。
他不能不回去。
可是如果回去,总有一天,他会和她的国家刀剑相向。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宿一宿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光泛白,他问自己,你能狠下心践踏她的国家,杀戮她的子民吗?
他一遍遍问自己,一遍遍说不出答案。
他这样痛苦,九公主呢?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任何事情都不值得她挂在心上。她的伤心只是一阵,就算是问元恪确定了他要回去的消息,她也是大哭一场,第二天依旧来找他,给他试毒自己做的黑暗料理。
九公主的厨艺突飞猛进,不能说是黑暗料理,他喜欢的几道南方菜肴,他只是简单的告诉她配料,做法,九公主自己摸索,竟然做的十分可口。
在厨艺上,九公主确实有天赋。
贺兰成律早上过来的时候说回南朝的士兵名单已确认好,共计两万八千三百四十二人,其中有六百五十一人是之前对战时候的,这六百五十一人中,又有一百三十二人是高帝时候的。
谢宥一有点惊讶,高帝时候的战俘,那至少得有五十余岁了,那样大的劳动强度,竟然还活着?
贺兰成律看出了他的疑问,不等他开口,贺兰成律便解释,他们是技术兵,我们并没有给他们安排过多过累的工作,他们这一批人,年纪最轻的五十六岁,年纪最大的已经七十一岁。
谢宥一闻言更是吃惊,人活七十古来稀,何况是战场上的男子。他之前看过陆修毅对高帝一朝的男子寿命的内部统计,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九岁。
这些人能在北朝活到七十岁,谢宥一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了。
贺兰成律道,所以说我们的圣上不仅英明神武,而且善良仁慈。
元恪英明不英明,神武不神武,谢宥一不知道,但他知道元恪绝对不是善良仁慈的人。这个人看上去面相温柔,然而其心狠手辣,不亚于燕文帝。
九公主进来的时候依旧是蹦蹦跳跳,好像永远无忧无虑,他看着她,多希望她能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强行往谢宥一嘴里塞了一块蜜罗酥,九公主双手托腮问他,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他难以下咽,又只能强行咽下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蕤儿,我下个月要回去了。”
九公主本来开开心心,一听这话,瞬间脸垮了下来,一瞬间,她又笑靥如花,掰着指头数,“没关系啊,现在才十五号,达兰台昨天卜卦,你下月初八才动身,我们还可以待一起好多天呢。”
卜卦的时候,她多希望达兰台能卜在三月的最后一天,卦出来她难过的不行,可是回头想想,她又庆幸。如果卜在三月第一天,她连那八天时间都没有了。
她应该感到庆幸。
之前她一遍遍问他,你能不能不要走。
他一次次沉默。
后来她就不问了。
他的去留不是他能决定的,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谢宥一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点心,怅然道,“回去,就再吃不到蜜罗酥了。”
九公主顺手拎起他刚看的书,“我不会告诉你配方的。”
他吃不到,以后便会一直想着她。
书中掉下来一张纸,九公主捡起来,见上面写着一首诗,她用标准又流畅的汉文一字一顿的念道,采菱人语隔秋烟。波静如横练,入手风光莫流转,共留恋。画船一笑春风面。江山甚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念完,她轻轻道,“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我记得你之前在丹江边念过这样一句诗。你很想回去是吗?”
他念这句诗的时候,她并不在身边,她怎么知道的?
听她这样问,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九公主的眼泪落下的猝不及防,“我们本来没有联系,神明让我们相遇。那又是什么让我们走向注定的结局?”
这个问题让他一愣。
是什么让他们走向注定的结局?是神明吗?那神明为什么又要让他们相遇?
三月初八,棠州冰雪未消,江堤边杨柳却泛了绿。
谢宥一出公主府的时候,九公主终于崩溃,拉着他袖子大哭,“你还会回来对不对?”
他只要说他会回来,哪怕是骗她,她也有念想,能数着日子盼他回来。
她一遍遍问他,他看着她流泪,看她哭的那样伤心,他简直要肝肠寸断了。
马缰握在手中,他迟迟跨不上去,却也不敢看她。
元恪说,“你哭什么?他总会回来。”
九公主泪眼模糊的看着元恪,并不懂他什么意思。
谢宥一也惊诧的看着元恪。
元恪淡淡的看了谢宥一一眼,“朕说你会回来,你就一定会回来。”
谢宥一走那天穿的是青色衣衫,策马远去的时候,背影萧萧散散,爽朗清举。
他在公主府时候从未穿过青色的衣衫,可是回那天,他穿了青色的衣衫。九公主第一次见他穿这个颜色,也是最后一次见他穿这个颜色。
两万余人走到定江边的时候,队伍开始嘈杂混乱。过了定江,他们就回家了!好多人开始失声痛哭,滔滔江水竟然也盖不住那一片哭声。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冒着风雪他们也要回家,回南昭去。那里四季如春,一年到头都有鸟语花香,那里有他们的亲人。
有他们日日夜夜想念的亲人。
平凉郡主生的娇小可爱,大概汉文不流利,总是闷闷不语。听到那悲伤的痛哭声,她脸上遮了纱巾下车。
江边风大雪大,她走的步步维艰,可她还是一步一步走到江边去。
过了江,她就要永远离开她的国家了。
见谢宥一神色悲怆,她轻轻说,“谢将军,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怕去南朝。我想替母亲回去看看。”
“我的母亲,她给我讲过许多南朝的故事,我清楚江陵城每一条街道的名字。”
她的母亲嘉熙公主想念故乡,可是想了一年又一年,旦暮思之,一生尽矣。
“我母亲她,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一辈子也没回去。”
谢宥一闻言,举起手臂替平凉郡主挡住风雪。
两人在江边站了好一会儿,见队伍又要启程,他们也转身准备上车。
无意碰到腰间荷包,细细碎碎的声音让他一愣,立住脚步,他打开荷包,里面有一张小笺。
橙皮五两切丝,细糖二两,青梅二两,同研,入甘草末一两,檀香末五钱,模成小饼。昨日调整料方,加一味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