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坐正,打量了小孩儿一番,点头道:“模样倒是俊秀,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胖子道:“回老爷,他姓沈,今年一十二岁。乡下人,父母又早亡,只有一个‘狗儿’的小名儿。”
那人道:“成何体统?”略一沉吟,又道:“嗯,以后便叫做沈珏罢了,带他去见几位夫人。”
胖子连忙拉那小孩儿磕头,小孩儿并不理会。
那老爷摆摆手,让二人去了。
此时,座中一个面目阴沉的男子道:“作伴儿的都来了,何必还让我兄弟四个空耗气力?”
那老爷面色一变,连忙离座,道:“四位大人容禀!小的年过五旬,止有一女,合家视若掌上明珠。如今情势危急,只好寻个没干系的,权作防备之计。小的已派人延请名医,日内便到。万望四位大人不惜神功,再助小女支撑几日,小的必有厚报!”
那男子厉声道:“曹湘,你当我们贪图你那点儿银子?”正要发作,旁边一个虬髯大汉摇摇手,当即闭口。
虬髯大汉道:“三日之后,无论如何都得走。老四,不是大哥不帮你,耽误了王爷的事,咱四个都吃罪不起。你粗心失落本族圣物,回去受了惩罚,也是应得。”
旁边一个青年面孔一抖,垂头不语。
虬髯大汉又对曹湘道:“三日内,我兄弟全力助你女儿续命,你须尽一切办法寻找圣物。若让我知道有半点拖延,小心脑袋!”说着朝演武场遥劈一掌。
众人只觉罡风骤起,场中二人扑的摔倒,半晌爬不起来。
曹湘面如土色,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那几人也不理他,自行去了。
待他们走远,曹湘才起身回到房中,招来一干管事,谁去城南、谁去城北、谁暗访、谁明察,密密的吩咐了,心神少定。又叫带沈玦前来问话。
不一时,几名夫人并丫鬟带着那小孩儿来到。这一会儿工夫,小孩儿又换上了一袭青衫,配着红竹石饰品和石碑护身符,更显得丰神俊朗。
曹湘暗觉惋惜,道:“你安心在我家住着,不须干活,想要什么只管问下人要。”见那小孩儿只是冷笑,怫然道:“乡下娃娃没有规矩,也不知说个谢字。若不是进了我家,你还在人贩子手中,饥寒不论,更不知那一日便送了性命。”
小孩儿侧头斜睨,道:“到了你家,便能活长久?”
曹湘大怒,但一寻思,小孩儿的话也有理,又想到女儿,凄然道:“命也!命也!”挥手让人将小孩儿带走,只留他原配夫人,低声道:“月星草何时成熟?”
夫人道:“当在明日晚间。”
曹湘道:“只盼能救得我儿性命。一定要严加看护,但须防着那四人。”夫人点头答应。
二人谈论起女儿病势,不住的长吁短叹。
且说丫鬟将沈珏带到一栋独院,便闭门去了。
沈珏四下打量一番,才寻思,自己既主动来此,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只要稍加折磨,我一头撞死便是,却又洗澡、又换新衣干什么?这番做作,绝非好心。但想是这般想,那股以死相拼的锐气总是弱了,于是下定主意,有机会便逃走。
他走到院门前一推,那门应手开了,外面也无人看守。原来此处是曹家内部区域,一干家丁护院都在四围设防,他又只是个小孩儿,故此无人管他。
当下信步而行,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块十分宽阔的大苇塘畔,一面假装观赏风景,一面查看地势。
忽然一阵秋风吹来,落叶萧萧,顺水而走。塘中央的大丛芦苇婆娑摇摆,划得水波一跳一跳。
沈珏心中灵光一闪,暗忖,这片苇塘极大,不知通到哪里。若偷偷潜进去,从水下逃走,恐怕他们料不到。但白天不成,须得天黑之后再来。
于是又将四下行走一遍,他毕竟小孩心性,不时爬上树去,摘些果实来吃。又寻了一段坚硬的竹枝,割下靴子上几条牛皮,牢牢缚住,制成弹弓。
忙了大半日,腹中已十分饥饿,便沿原路返回。远远望见门前有两个仆人等候,一个手中提着朱漆食盒,一个托着几件新衣,神态颇为恭敬。
沈珏心中过意不去,跑过来道:“我去那面转了一遭,不知你们要来...”
一个仆人道:“爷们儿只要高兴,哪儿都去的。”说着引他到房中,又服侍用罢饭菜,自行去了。
沈珏一门心思要晚上做事,便掩了房门,早早上床,和衣而卧。他有生以来,首次住这等优渥房室。只觉被褥绵软,轻若无物,却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难以入眠。小孩儿心中不解,这财主家的大房子,怎得反不如郊外那个山洞舒服?
耳听窗外风声呼呼,几年来的遭遇一幕幕涌至心头。
他自懂事便没了父母,只跟远房一个亲戚过活。那亲戚性子乖张,将一些脏活重活尽要他来做,稍有差错便不给饭吃,日子十分凄惨。幸而四邻照顾,才捱到如今,又遭逢百年不遇的黄河决口,被迫流离南下。最初同行的乡人死的死、散的散,早一个都不剩了。后来落入人贩子手中,当真便如曹湘所说,不知哪天就死了。他不怕死,有时觉得死后能见到爹娘,反比活着开心。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下起了小雨。有几点从开着的窗户中飘进来,沈珏面上一凉,登时醒了。
他悄悄推窗窥视,只闻雨声沙沙,四周一片寂静。于是下床穿靴,将系在腰间的饰品剪掉,弹弓藏在怀中,蹑手蹑脚出了大门。抬头一望,大小路径都挂着灯笼,便不从路上走,拨开一丛花树,横里穿过去。
如此曲曲折折,行了里许,约摸已距苇塘不远,便从树丛中出来。定目一瞧,不由得暗暗叫苦,哪里有半点苇塘的影子?却来在一座精舍后方,其中灯光明亮,隐隐传来人声。
沈珏定了定神,悄悄掩至窗下。
只听一个女子哽咽道:“...不如今晚就服了,早一些儿能碍得什么?孩子脸色越来越差,我只怕...只怕她...”
一个男子长叹一声,道:“曹某不知哪里损了阴德,竟报应到女儿身上,让她小小年纪受这等折磨!也罢,月星草虽然神奇,能不能救命尚在未知,哪还在乎这一晚上?我将那四人引到前宅,你去取便是。”听声音便是曹湘。
那女子道:“老爷多加留神。”紧跟着一阵脚步并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女子替曹湘更衣。
曹湘又道:“提前让阿福置办衣物,免得到时慌了手脚。从明日起,对沈珏严加看守,但不可让他得了消息。”
那女子道:“只是如何让他死的没有痛楚,却要费一番周折。”
曹湘道:“这个不难。将一碗堇汁给他服了,虽然十分痛苦,但死后面色如生,便如熟睡一般。”叹了口气,又道:“这小孩生的好看,本想多留他一阵子,可咱们孩儿这般急着与他...与他...天意,天意啊。”
那女子道:“老爷就是好心,这时候还顾及外人。”
沈珏听得头皮发炸,想逃走,双腿又灌了铅一般。
书中代言,曹湘祖籍湖南赤水,乃是当地苗人的后裔。后来父辈经商,在麻城立下基业,便举家迁来此处。但每年清明,必亲自回乡省亲祭祖。后结识杨通贯,为其器量折服,遂投至其麾下。
此番杨遣使上京,麻城算是一个落脚点。那四人在曹家住了一晚,次日正欲起行,忽然发现族中圣物少了一尊。这一下吃惊不小,初时尚以为被人盗去,后来仔细思量,却是入城时失落了。曹湘当即命人寻找,但麻城这么大,又不便公开悬赏,一时间毫无头绪,故此才耽搁住。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圣物非是旁的,恰恰便是那名脚夫在山道凉亭之上捡到的那块石像。若非如此,四人早已离开,徐寿辉等是万万遇不到的。
再说曹家**,生来便体弱多病,如今捱到一十二岁,又犯本命太岁,眼见得便要归西。曹湘心如汤沸,一面想方设法拯救,一面预备后事。
苗人禁忌颇多,尤以丧葬为甚。其中一件最紧要,便是男性忌死于白日,女性忌死于夜晚。若时辰不对,必须找一个异性陪葬、定阴亲方可。
曹湘早下定主意,无论女儿死在夜晚还是白天,都要找一个人与她做伴儿,再置办一场隆重的葬礼,也不枉父女一场。于是数月前便派人物色。前些日子有一个,却极不合眼,叫人打发了。今日见到沈珏,才心中满意,觉得略去一些对女儿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