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柒】
这是一从蔷薇,披挂在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之上,缀满了圆润小巧的花朵。刚下过一阵雨,花瓣水洗过后明澈鲜艳,点点水珠滚动其上欲落不落,在阳光的映衬下折射微光。
花朵层层叠叠,三五一团,热烈的红在绿叶的装点之下愈发明艳动人,这花园的一角也显着庄重古朴的美。
一只苍白的手抚上了那丛蔷薇中一个迎风欲绽的花骨朵,花骨朵颜色鲜艳如涂重彩,而那只手皓腕纤纤,除了指节上几个显眼的茧,算得上相当漂亮,却枯瘦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如同在白纸上画就,未来得及上色便将将跳出。
花瓣上的水珠顺着她的动作滑到了她的指尖,她出神地注视着,没注意到起风了,盖着的厚重毛毯来不及往上拉拉,立刻便低咳了两声。
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拂过落叶的窸窣声。
日色渐暮,她终于注意到天色不早了,是时候该回去了,于是将手放在两旁的轮轴上,慢吞吞地推着轮椅,吃力地掉过头去,准备往别墅里行去。
轮椅质量很好,关节灵活,按理说推着它应该并不费力,可她好不容易转过弯来,已经是气喘吁吁。
或许真的是自己太过不济事了。她这么想着,微微垂下了眼帘。
身后不远处的铁栅栏被"吱呀"一声推开。
她来不及回头,轮椅便震动了一下,被一个力道轻轻往前推着走。
有人握着轮椅的把手,
那人脚步声轻缓,一时并不开口,她转过身去回头看有些吃力,心知来人是谁,并不着急,只是微笑着开口:“今天下班得这么早啊,天还没黑呢。”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公司事不多,我处理完就回来了。”
“正好赶得上晚饭,我让江阿姨炖了莲藕排骨汤,这都快入冬了,吃着暖胃。”伊落雨笑盈盈道,目光往身后瞧,看见他搭在轮椅上的手,指节分明,不知何时也消瘦了这么多。
“好。”温柔的嗓音。
“我给你买了条围巾,今天刚刚送到,我试了一下,质感材料都很好,也很厚实,你明天去公司记得戴上,最近降温,别受凉了。”
“好。”他疲惫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些笑意。
“沈熙,最近公司又出问题了吗?”她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还是很温柔的,推着她往餐厅走:“没有的事,不要多想,别老是操心这操心那的,你大病初愈,养好身体最重要。”
伊落雨便闭口不言,说到底,这是沈家的事,多言不妥。
说来恐怕她自己也觉得诧异,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那么多日月,她身边悉心陪护照顾的就只有一个沈熙。
妹妹出国在外,自她醒来后也没有半点消息,更别提露面。
邵东也死了。
一时间,竟好像同前半生斩得干干净净,再没有同她牵连的人了。兜兜转转那么多年的喜悦幸福折磨痛苦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轻飘得似乎一团雾,没有分量,随时就散了。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没事的时候,就靠坐在床头长久看向窗外的日光,如塑像石膏。沈熙也这样陪她,默默照顾她的起居,两个人鲜少交流,只是互相陪伴。
她的周身是厚重的蚕茧,所有人都说她或许是魔怔了,有人建议沈熙带她去精神科,请医生看看,他也不理会。
终于慢慢能够如常交谈,是在两个月以后了。
见伊落雨沉默不语,低头仿佛思量着什么,沈熙敛了神色,道:“落雨,你真的不必做什么。”他往前走了几步,回身蹲在她轮椅前,认真地凝视她,“你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伊落雨带着温柔的茫然神色,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低下头,想握住她苍白的手,也忍住了。
他欠她的。
他微笑,重新推着她往前走:“你今天做了什么?”
“墙边的蔷薇花开了,真好看。”
“那我剪几支放你床头,插在那个镂空玻璃花瓶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伊落雨笑着嗔怪,“花是用来赏的不是用来摘的,牛嚼牡丹才没意思。”
“好,你愿意的话一切随你高兴。”
说话间走进了餐厅,沈家的人少,佣人也少,只有一个保姆和两个不经常过来的打扫阿姨。不像邵家,总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她握住筷子的手滞了滞,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几乎如同瞬间被毒蛇咬到一口,手腕颤了颤,才将将没有把筷子摔了。
沈熙在跟保姆江阿姨说话,没向这边看过来,也没注意她一瞬间的异常。
“天气冷下来了,暖气温度调高一些,伊小姐房间记得铺上羊毛厚褥子。平时你该操心的多操心一些,不要让伊小姐管这么多,她才出院。”他翻着手里的公司报表,时不时抬头跟江阿姨说。
老保姆一个个地应下了,听到最后一条伊落雨有点无奈:“这不让我做那不让我做,太无所事事了,我可不想当蛀虫。”
她点了点沈熙眼前的饭菜,乳白色的汤汁冒着暖洋洋的热气,香气扑鼻而来,笑道:“你看,这种事我总是做的来的。这个排骨汤我炖了一个早上,你回来之前又热了这么长时间,味道很足,快尝尝。”
沈熙听到她不听自己的话执意下厨,本来有些不快,可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伊落雨将汤盛在青瓷碗里,递给沈熙:“别发呆了。尝尝。”
他端起来,尝了一口,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鲜香入味,咸淡时宜。放下碗,他笑了笑:“你去五星级酒店应聘大厨算了,在我这是屈才了。”
“好啊。”伊落雨半真半假地笑,“明天我就收拾行李。”
“算了吧。”沈熙失笑,“我说说而已,什么时候等你好了再说。”
伊落雨收回有些失望的心思:“你喜欢的话,我天天给你做。反正也不累。”
“那我每天都回家,等着品鉴你的手艺。”沈熙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看着她,轻笑。
她有些奇怪的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微妙而尴尬的境地,来不及思考什么,沈熙就边吃饭边开口了:“下个月我在拉斯维加斯有个国际会议,要签一份重要的合同,那时候你身体应该好一些了,不如陪我去那边,也算散散心?”
他脸上云淡风轻,虽然是疑问的口气,看着她的眼神却不容置疑。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太自然而然,她一瞬间没有想到拒绝。伊落雨愣了两秒,迟疑着答应下来:“好啊。”
沈熙于是很满意地微笑起来,站起身,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你继续吃吧,我去书房处理文件。”
伊落雨刚想应一声,他却忽然低下身,手轻轻搭在她肩头,蜻蜓点水一样吻在了她的额头。
他的唇冰凉柔软,带着陌生的温度。
她一下子全身紧绷而僵硬,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诧异到无以复加。
沈熙看着怔忡的女人,笑,眼睛眯起来,如同弯弯的上弦月:“谢谢你,今天的菜很好吃。我很喜欢。”
所以,他的意思是,这是礼节?
只是个点到为止的额吻,再怎么清高的女人似乎也不应该为此大惊小怪吧。联想到沈熙之前在美国呆了很多年,似乎,这是正常的。
再正常不过。
她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对此表达不满,于是应了声:“啊,没关系的。你喜欢就好。”
接着一整个晚上她都魂不守舍,几乎有点快要被逼至绝路的恐慌。沈熙的那个吻,似乎将她先前一直自欺欺人的那个壳打破了。
她接下来该怎么做?
夜色已深,江阿姨也去睡觉了,沈熙的书房里依然亮着光,伊落雨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这光,不由有点疑惑,于是去厨房热了杯牛奶。
待牛奶咕咚咕咚冒着白色气泡,伊落雨拧熄了火,盛到白瓷杯中,再用烤面包机烤了两片面包,端在盘子里,向书房走去。
敲的门很快有了回应:“进来。”
“一点了,还不睡吗?”伊落雨在书案上放下盘子,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电脑桌面,密密麻麻的邮箱名单和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符,可能就是下个月拉斯维加斯很重要的会议文件。
沈熙微笑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继续去打电话去了,他一边在电脑上快速调出文件来浏览,一边用英文跟电话那头的人沉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少见的微微有点激动的样子。
伊落雨不方便站在一边,于是在书房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手拿了一本书坐到沙发上看,等沈熙打完电话。
他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她随手抽到的是一本晦涩的经济类原文著作,伊落雨作势翻看了两页,耳中却不受控制地飘进沈熙的说话声。
她不上学很多年了,要说还像以前一样英文听说读写都顺畅无比,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总还是记得一些,沈熙语速再快,她也依然断断续续听懂了某些词。
“证券综指……上市公司……gp的资金分流问题……这种做法……像……”
剩下的意思,隐约似乎是沈熙在指责对方。
她听到这里,声音却戛然而止,沈熙挂掉了电话。
伊落雨站起身:“这么晚还在忙工作?”
“……嗯。”他声音很低。
“吃点夜宵吧,还是热的。吃完了早点睡,身体重要。”
沈熙要喝牛奶的时候,伊落雨阻止了他:“等下。”他皱着眉,疑惑。
她拿出药盒来,倒了两粒感冒药:“把这个吃了。”
沈熙直直地盯着她。目光专注到几乎令人悚然。
“你今天说话有点鼻音,我猜应该是感冒了。最近早晚温差大。”她解释道,然后将药盒推到他面前,“把这个带到公司去吧,记得每天吃早中晚三次。”
他接过药盒,将它攥在手里,几近张皇地笑出来:“落雨,你别这样……”
伊落雨站起身,没再接着同他说话,微微笑了一下:“早点休息吧。”
沈熙的目光一瞬间落在了空处,失神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只听到轻轻的带上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