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捌】
伊落雨醒来的时候,觉得腰部沉甸甸的,一低头发现腰间还搭着一双男人的手臂,熟悉的气息环绕在她的身边,有静谧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
她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此时此刻跟自己躺在一起的男人是谁,而自己又为什么睡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天已经大亮,阳光从落地窗毫无遮掩地倾洒进来,二楼卧室的窗外正好可以看到庭院里高大的圣栎树上繁茂的枝条,绿色的叶片镶嵌了一层金光。
伊落雨闭上了眼睛,听着清晨鸟儿清脆的鸣叫。
这是只属于她的时间,没有人会打扰此时此刻的宁静。
不久,身后的男人动了动,揽住她腰间的手环得更紧,带着睡意低哑声音近在咫尺:“醒了?”
伊落雨没说话,邵东微一用力,强行将她翻了个身,伊落雨皱起眉,他太过熟练的动作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他将她翻过身,然后从身后强硬进入的一幕。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像海水一样,她觉得自己简直要窒息了。
她又被他抓回来,这也是迟早的事。做就做了,没什么,她早就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邵东要,她就给,跟一具空壳也没两样。
男人没睡醒的样子更像个小孩子,他揉了下眼睛,头发乱蓬蓬的,看着她的脸就下意识微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腰把下巴靠在了她的肩窝上,耳鬓厮磨的姿势。
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真想你啊。”
伊落雨能感到他下巴上微微扎人的胡茬,绵长的呼吸在她耳侧环绕。她没有反抗,只是轻微疲倦地阖上眼皮。
或许真的就像邵东说的,只有他们其中一个死在对方手里,才能结束这种永无休止的纠缠。她这辈子所有强烈的感情都耗在了这个人手里,现在再也拿不出多余的情绪。
邵东没在意她的毫无反应:“今天想吃什么?牛排?沙拉?你想吃我做的吗?”
“为什么忽然开始做饭?”伊落雨终于把游离的眼神收回,问道。
邵东听到她的问题怔忡了一瞬,随后说:“或许你能开心一些。”
她定定地看他:“跟照顾你疯癫的母亲一样?”
下一秒,邵东的脸色从孩子气的迷蒙变成了如常的冷肃刚硬,他眼神如鹰锐利,低头看着伊落雨,沉声说:“你怎么知道?”
伊落雨推开他,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
飞扬的纱幔将她光裸的身体遮掩了一部分,乌黑的头发顺直地垂在身后,美得像西斯廷壁画。她侧扭过头,眼睑低垂:“管家以前说的,他觉得我不够了解你,所以才这么恨你。”
说着,她低笑一声,“可我觉得够了。包括你是个魔鬼这件事,没人比我更清楚。”伊落雨抬起眼,“他反而对你一无所知,竟然还以为你是当年被家族抛弃的可怜孩子。”
邵东脸色带着难言的阴郁之色:“你知道什么,如果我不去医院带走你你就会死在那里!你以为邵阳和真的会遵守承诺放过你吗!”
伊落雨愣住了。她紧紧揪住手边的纱幔,突然觉得刺骨的冰凉。
“那间医院是邵氏旗下的医院,邵阳和想要让一个女人彻底消失易如反掌。你会有生路?笑话。管家完全忠于邵阳和的意志,一个执行命令的棋子,他背叛了我。”
邵东冷着脸,“我最恨别人的背叛。”
她知道邵东没必要对她撒谎,她一直以为是管家试图帮她逃走所以被邵东除掉了。原来内情是这样。
难怪那间医院空无一人,好像只是为她一人而准备的,甚至术后也没有人来过问她的情况。她记得被邵东拖走的时候走廊上那些硝烟弥漫的痕迹,似乎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的确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单独准备的葬身之地,邵阳和也太看得起她了。
她转过身,将睡衣披上,没看他的脸,哑声说:“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是不是我们统统是棋子,我也不过是你父亲和你之间博弈的棋子,丢弃还是留用全是你们一手掌控?棋子不能有自己的意志,更不能背叛,否则就等着被‘消失’。”
她语速越来越快,“爱我?你只是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一个对抗邵阳和的借口,而我这么弱小根本不需要费力气掌控,你动动手指我就能轻而易举滚到你跟前。”
伊落雨将丝质睡衣穿好,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上,她低着头看他,面孔洁白得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祇,垂落的头发几乎碰触到他的脸颊。
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悲哀,又似乎只是嘲弄,“你救了我,我多感激你啊。哪怕你下一刻就把我扔进地下室,我也依然要对你感恩戴德。”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间卧室,邵东看着她瘦弱的脊背,冷声道:“你没办法离开。”
伊落雨侧着头,微笑:“我没蠢到打算离开或者自杀的地步,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你。”
他没有半分觉得亏欠的意思,人命在他手里好像是玩物一样的东西,做错了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予取予夺,轻松惬意。真是让人厌恶。
赎罪?可笑,赎得哪种罪,为没有将她彻底弄死而感到内疚吗?
这间别墅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清晨时分的阳光倾泻到地砖上,昨晚下过一场雨,空中有草木的清香。
她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看见大厅的侧面静悄悄地摆着一架斯坦威钢琴,漆面光亮,有着如玉石一样冷清优雅的整体弧度。不愧是世界顶级的钢琴。
她走近了之后,甚至能看出钢琴维护得相当不错,似乎一直有调律师用心养护。
上次她匆匆经过这里,甚至没发现它。
小时候她家有一架九尺斯坦威,她学琴的那些年一直是在它的琴凳上度过的。但是银行宣告破产之后,家产也被抵押,当然包括那架名贵的钢琴。
这不是当年的那架琴,却是一模一样的外形和音色。
邵东知道她会弹琴,但她从来没有对他提起过它的存在。巧合吗?
过了一阵子,身后传来下楼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伊落雨没回过头,男人也没说话,只是径自进了厨房。
邵东穿着薄薄的衬衫和简单的休闲裤,看得出来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的,他身高腿长,天生的衣架子,最简单的组合穿在他身上仿佛也是模特在走T台。
邵东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伊落雨看着他的背影,似乎看到当年,她在厨房为应酬之后宿醉的邵东熬醒酒汤,邵东却半梦半醒地摸到厨房,搂着她的腰,不说话,孩子气地像是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她笑着回过头想把他拍下去,他醉得眼神都不清醒,却精准地在她嘴巴上亲了一口。
他们当然有过好时候。或者说,的确是相爱过的。
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伊落雨也不清楚。只知道两人纠缠了太久,算来算去,竟然已经快十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她扭过脸,拿了换洗的衣物到楼上的浴室洗澡了。
换好干净衣服的时候邵东正好做完了简单的三菜一汤,都是家常菜,说不上有什么技术含量,邵东做的口味也一般,伊落雨草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离开餐桌。
邵东在背后突兀地开口:“你不是棋子。”
伊落雨没转过身,她同样没看见邵东脸上困兽一般的神色:“你是意外。”
完全违背他的意志,根本不受掌控的意外。这个意外不在他的棋盘上。邵阳和想要除去这个不安定因素是理所应当的,有时候他自己都希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别人呢?”伊落雨紧紧攥着拳头。
“我不在乎别人。”
说的对,邵东也的确从来没在乎过别人,他只在乎他的权利和他自己。
打骂都没用,不痛不痒,她知道怎么做才能扎到邵东痛处:“换做沈熙,他绝对不会这样说。”
“沈熙?”邵东骇笑,“你不会以为他是圣人吧?”
“他至少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
“哦?”他玩味的口气让人讨厌,“在他身边这么久,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伊落雨脸色苍白,抿着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想听,但她强迫自己钉在原地,听着邵东用不屑一顾的口气说着这一切。
“他一定没告诉你,那时候是怎么把你带走的。”邵东顿了一下,“你还记得看守你的那个小保镖吗?”
伊落雨困惑地看着他。
邵东无声勾了勾嘴角,“为你丢了命的人,你却没有半点印象。跟我果然是天生一对。”
丢了……命?
邵东在说什么?伊落雨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好像有点听不懂了。
“沈熙雇了黑手党,两方枪战的时候那个保镖临时为他们打开了门,结果在混战里被黑手党打死了。有意思的是,他事先没有跟沈熙的人接触过。”
那就是说……
“他因为有人来救你就开门了。”邵东接着说,“沈熙另外买通了我身边的助理获取我的地理信息,利用林珊跟踪我,最后制造车祸让林珊把我撞下悬崖。
“林珊恨我,又找不到机会报复我,沈熙给了她。在我被宣告失踪之后沈熙又开始攻击邵氏,沿海地区倒闭了许多小公司,不知道多少人在这场战役里破产,又有多少像你父母那样的小银行家跳楼。
“你看,这些事都是他做的,死了多少人你在乎吗?你是不是只顾着庆幸自己逃出来了?”
伊落雨僵硬地站着,眼看着邵东贴上了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你大可以不信,不过我有的是证据。何必站在道德高地指责我,这么多人因为你没了命,你会因为愧疚感去死吗?”
她的眼睛空洞洞的,她觉得自己应该流泪,可眼睛干涩,没有半分泪水。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正从内部一点点腐烂掉,跟那些尸体一样,她能闻到那种身体里绝望的气息。
邵东每一句话都想击溃她,击破她坚硬的盔甲,她清楚。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她喘不过气来了,身上的重担好像要将她压垮,跟第一次见到地下刑场那些死去的人们一模一样。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血腥的腐烂的味道将她包围,她想尖叫,喉咙里却格格作响,发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她的原罪。她只要活着就会背负的原罪。
“你想说我跟你是一种人?”伊落雨麻木地转动眼珠,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口口声声说沈熙要为他所做的付出代价,可两人做的事明明都相差无几。
“我们手上沾着相同的血。”
伊落雨闭上眼睛,睫毛颤抖着,脸上毫无血色,死去一般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