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贰】
天色昏暗下来，伊落雨坐在冰凉的琴凳上，随手拨弹出些许无意义的声音，听着它们像翻滚的海浪一层层泛进空气里，又一层层消失。风声呼啸，钢琴声应和着窗外的风鸣，别有趣味。
大多数时候这都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枯坐着，无所事事，没有思考，或许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天色越来越暗沉，她没有开灯，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在无边的寂静里试图找出伊夏薇之前所说的声音，可是什么都没有。
直到门口的气灯被啪得点亮，与此同时传来一声惊叫，伊落雨吓了一跳，被强迫从黑暗中抽离。还没办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她下意识反手背在眼前。
待看清来人，她惊讶发问：“魏叔？怎么是你？”
魏叔的脸色比她还要难看，慌慌张张地道歉：“对不起伊小姐……先前没看到你坐在这里……”
伊落雨忙道：“没关系的不用道歉，我也有错。”她岔开话题，“这么晚了，魏叔你怎么过来了？”
“小正发烧了……”
“啊……我昨天跟魏姨问起小正，她还说没事的。”
“不是昨天，是今天下午。”魏叔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微微有些痛苦的扭曲，跟昨天魏姨脸上的神色如出一辙。
伊落雨看他神色察觉出事态严重，不由得也着急起来：“这样么……我立刻过去看他，林医生呢，林医生在不在？”
魏叔摇摇头。
伊落雨看到中年人灰败的脸色和因为拘谨反复揉搓的双手，顿时明白过来：“这样……我知道了，这就给邵东打电话。”
林医生不是常驻医生，或者说，他只是定时过来给伊落雨检查身体，检查完就会离开，不负担任何额外任务。上次见到林医生是半个月前，他现在不在岛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如果岛上任何人生了急病，要请到医生必须经由伊落雨通知邵东。
——真是麻烦又造作。
伊落雨在心底暗暗咒骂了邵东一句，还是当着这个焦虑父亲的面拨通了号码，时区相差三个小时，现在邵东那里正是午夜。
按照邵东的习惯，这时候应该还在处理公务，查看公司报表什么的。他曾经亲口对她说，商业精英工作一贯高效，如果需要更加高效，那就说服自己不必睡觉。
但是今天这个高效的商业精英电话却迟迟没有接通，伊落雨皱着眉听着听筒那端无休止的嘟嘟声，和一次又一次提示无人接听的机械女声，不由焦躁难安。
魏叔没有出言催促，可是看他的神色，已经相当恐慌。
伊落雨只好问他一些事情，尽量缓解他等待的焦灼：“小正发烧多少度？”
“四十度。”魏叔额头都是汗，不住擦着。伊落雨下意识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眼熟，不过她很快听到了那个关键词：“四十度？”伊落雨大惊失色，立刻就坐不住了，“让我看看他。怎么会突然烧得这么严重呢？”
说着就往快步匆匆花园的方向走，魏叔似乎想出言阻拦，但是来不及阻止，也就跟上一起去了。
风很大，伊落雨逆着风向疾行，被吹得差点睁不开眼睛。可她手里还是紧紧攥着听筒，对魏叔急道：“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下午，小正在花园玩，回来就病倒了，我们也不知道……”
薄薄的手机机身被她的手掌紧握得都出了一层薄汗，覆在屏幕上，映出她焦急的脸色，她颤抖着手反反复复拨打那个号码，反反复复地听着电话那头的无人接听提示，几乎恼火得想要摔手机。
她真是痛恨这种，愤怒又绝望的感觉。
终于，在踏进小正家家门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伊落雨欣喜若狂：“你终于接了。”
“喂？你是？”电话那头却是清清亮亮的女声。应该是相当年轻的女孩子，连疑惑都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味道。
伊落雨刹那仿佛坏掉的木偶，关节僵直地站在门口，还保持着可笑的一只脚踏进门里的姿势。她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看到出来迎接她的魏姨才生硬地把踏进去的那只脚收了回来，转身往花园的角落走。
魏姨似乎想追上，被魏叔拦住了，她朝魏叔点头示意表达感谢。
怕自己会有什么失态之举，还是暂时远离旁人比较好。
听到迟迟没有声音，女孩子似乎很不解，在那头“喂”了好几声：“怎么不说话？”
她的喉头哽住，默默听着那边隐隐约约传来的交谈声，声音有些遥远，只能听的清是一男一女，接着是听筒被交接的动静。
邵东略带喘息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伊落雨已经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了，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用最快的语速最冷静的口气说：“小正突然发起四十度高烧，很严重，麻烦你调用一下飞机，让林医生来一趟，明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去大陆的医院就诊，就这些。——抱歉，我知道我这个电话来的很不是时候，打扰你跟你……女朋友了。”
他没有立刻说话，更没有反驳，轻微的喘息在耳边相当鲜明，她哆嗦了一下，几乎要被这声音烫到了，虽然必须等待他的回复，但她还是立刻将手机拿得远了些。
过了好一会，邵东才低声开口：“……好。”随后挂掉了电话。
……真是，高效的商务精英。
伊落雨怔忪在原地，直到看到魏姨向她急急忙忙小跑过来，才迎上去，勉强挤出一个笑：“邵东同意了，会派飞机送医生过来，小正现在怎么样？”
魏姨的脸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然显而易见地涨得通红，不住道谢：“谢谢伊小姐，谢谢伊小姐……”
“没事的。”伊落雨拉着她的手，“该谢的话也是谢邵东，我没做什么，以后别说这些话了。带我进去看看小正吧。”
黑色的天幕上阴云翻滚，星月被遮挡得一丝光芒也没有，夜色漆黑如浓墨，一阵又一阵大风刮过，吹得花园的林木摇摇欲坠，满地的落叶残红。
那些花儿，真是太可怜了。
——
为了让病人方便入睡，房间里光线异常昏暗，伊落雨走上前去，看到小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小脸埋在层叠的被褥里，显出病态的潮红。她将手背贴上去试了试温度，果然是烫得厉害。
今天下午……在花园……
伊落雨回想着魏叔口中小正发烧的时间，将他额头上不再冰凉的毛巾换下来，在凉水里拧了一把，又重新敷好。接着转身准备去冷藏室找冰块，魏叔见状，忙阻止了她，自己去了。
魏婶则在厨房叮叮当当准备食物，卧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孩子似乎感到额头上重新又有了凉意，在高热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嘟哝了一句：“姐姐……”她被这句叫得心中酸涩，最深处的软肋被狠狠触动，眼眶不自觉地发热，抚上他滚烫的小脸，轻声安慰：“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认识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有一次问小正为什么叫她姐姐而不是阿姨，因为他是叫邵东叔叔的。小正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因为姐姐比较漂亮。伊落雨哈哈笑起来。
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孩子，突然这样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真是太让人揪心了。
“姐姐……”小正还是不很清醒的样子，虽然是看着她，可眼神没什么焦距。
他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微弱得几乎没力气。他张着嘴，唇形一开一合，似乎想说什么，伊落雨忙将脸贴在他的唇边，只听到两个断断续续的字，“有……鬼……”
……鬼？
这是什么意思？
伊落雨愕然地盯着小正的脸，他的声音带着长时间高烧后的沙哑，很小，但是非常肯定：“阿爸阿妈都不信……但是我晓得……我在电视上看过那种鬼，好长好长的舌头，伸出来，头发有那么那么长……”说着说着，他的意识又显得有些不清楚，颠三倒四地反反复复道，“真的有鬼……姐姐你信我……”
似乎生怕她不相信，小正用虚弱的力道抓住她的手摇了摇，“我不撒谎……”
“小正，喝粥了。”魏姨上楼来，开口打断了小正，他不得不沉默下来。伊落雨也再没有提刚才的事，伸手接过魏姨托盘里的白粥，用勺子一点点喂给小正。
魏姨搬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来，一边看伊落雨喂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伊小姐对我们家小正是真的好，他亲姐姐都没这么贴心。邵先生也是帮了我们的大恩人……我经常跟老魏说，咱们是走了大运才能遇上这样的贵人，你们难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邵先生对您多好，还送您这个岛。”
伊落雨笑笑，不着痕迹地打断：“这岛是邵先生自己的，跟我没关系。”说着她抛出另一个问题转移注意力，“说起来……小正有个姐姐吗？怎么没见过？”
魏姨果然不再提刚才那件事，而是顺着问题往下说了：“您看我们这把年纪，小正哪里会是第一个孩子呢。那个赔钱货啊……才初中就跟男人跑了，再也没见过她。”她说着，抹了把眼睛，“真是赔钱货，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不打。”
伊落雨其实没太留心听魏姨的絮叨，她一直想着小正刚才的话，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不小心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伊落雨有些尴尬，愧疚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给，魏姨。有小正也是你们的福气啊。”
“生小正的时候我年纪也大了，所以这孩子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们就想着，平时积点德，少作孽，希望他一辈子健健康康的……因为这，老魏出海的时候看到海上漂着一个人，就过去看了一眼……”
伊落雨突然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魏姨低头时脸上清晰可见的皱纹，重复：“……一个人？”
“是啊，我听老魏说，邵先生当时已经昏过去了，但还是死死抱着一个气垫。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半个人差点都泡烂了，老魏以为是个死人，都不敢碰，大着胆子试了试鼻息才晓得是个活的。听他说，把邵先生拖上船的时候，还有几条食人鱼在啃他腿上的肉……”
伊落雨坐在原地，突然没了动作，她机械地放下手中的瓷碗，忍着头晕目眩，浑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好像被丢进了冰窖中。
邵东在她心里是无坚不摧的，他无论是天神还是恶鬼最起码都是离她相当遥远的，强大的。从来不曾以这样……惨烈的一面出现在她眼前。
而邵东说到这些的时候，只是以一句“我活下来了”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姐姐……我吃不下了……”突然，细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伊落雨瞬时回过神，看看剩大半碗的粥，叹了口气，还是将瓷碗拿开，顺带擦了擦他的嘴。之后掐着时间给他喂药，小正嘟囔着难受头疼之类的，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试温度的时候也并没有好转多少，依然是滚烫的，也不知到底为什么才突然发得这么高的烧。这么小的人，却高烧不退，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问题的。
伊落雨忧心忡忡，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换着他额头的湿毛巾，一面焦虑地等待邵东答应下来的直升机，一面拿棉签给小正润着干裂起皮的嘴唇，这时候魏叔才急急忙忙走进屋子：“外面起了好大的风，还有雷声，怕是台风快来了！”
伊落雨倏忽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青白：“那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