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肆】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掩盖不了紧张僵硬的气氛。
Josen冷冰冰地盯着伊落雨。
他们离开魏家之后就回到了别墅休息,邵东被打了一剂止痛针,伴着安眠药的成分,令他不久之后就沉沉入睡了。
伊落雨不习惯这样与人对峙,那个男人的眼神像刀子割在人身上,给人的感觉像一条警戒的眼镜蛇,直立起身子冷冷地盯着敌人。她偏过头去,避开Josen的目光。收拾了一下邵东住的客房,就准备离开了。
“伊落雨。”Josen在身后叫住她,“我们谈谈。”两人关上卧室的灯,来到了走廊。
走廊上只有昏暗的壁灯,照不亮金发男人脸上的表情,她在前面带路,往另一间客房走,空气静谧,悄无声息得仿若幽灵,伊落雨在这时候听到Josen说:“我跟邵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街角的巷子里。”
…
……
阴暗僻静的巷口,没有人会多管闲事向这里多看一眼。
铁链带着破空凌厉的风声,重重打在他的头上!
"啪!"
他几乎连痛也感觉不到,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眼前发黑,他被三四个人压制着,拿着枪的手随之被铁链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痉挛,枪掉落在了地上。
穿着皮靴的脚恶意地碾上他的手,反复来回。
长长的刘海被血块凝结住,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从头发的缝隙间间他看到那个白人恶狠狠的笑容,白人脸上有他先前揍出来的大片乌青,他叫他,杂种。
铁链疯狂砸在他脊背的声音。
风声。
那些人放声的狂笑。
紧接着便戛然而止。
时间戛然而止。
一只向他伸出的手。
瘦得骨头清晰可见。
他接着听到一个少年特有的清冷嗓音:“你还能站起来吗?”带着稍许初来美国的华人特有的口音。
他浑身上下每个骨头像是要断掉一样咯吱作响,从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住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片血色的屏障,喉咙里只有费劲的喘息,似乎肺都穿了个洞,如同老朽的风箱一样发出濒死般的喘息。
脊柱仿佛一寸寸地碎裂开来,先前被铁链抽打过的地方几乎没有了知觉。但他不愿意在这个听起来甚至有些稚嫩的声音面前示弱,他咬着牙:“能。”
他双手撑着地,勉力支撑着自己试图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在晃动刘海的缝隙间能看到少年伸出来的清瘦得骨节根根分明的手,和一双破旧的黑色球鞋。
不愿碰触那只手,他只是拼命撑地,但是因为没有力气,连手臂都因这个动作而力竭颤抖。
血腥气变得更加鲜明,他闻到的味道不止是自己身上的,还有别人的,在这个逼仄的小巷子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
突然,那只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出乎他意料的有力,他一时失重地踉跄,只看到少年那双漆黑而冷漠的眼睛,称不上有什么情绪。他一时没了声音。
站定之后才发现那个亚洲少年身上还围着可笑的中餐馆泛黄的围腰。斑驳油渍清晰可见。
可他清瘦的脸部轮廓隐在黑暗里,五官线条坚硬凌厉。
少年的华人口音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他从小在养父身边长大,对亚洲人的长相很熟悉,猜测这个少年应该是中国人,于是用中文道谢。他恢复了理智,也恢复了那种仿佛无忧无虑的笑容。
就这样认识了。
他后来知道那个少年叫邵东,的确是中国人,跟他一样是斯坦福的学生,才大一,似乎没有家人供养,课余时间打两份工挣生活费。
一份是在附近的中餐馆洗盘子,不过收入相当微薄,好在邵东拳头够硬工作又敬业,因此他还是一家酒吧的打手,每天都在深夜来去。
那家酒吧鱼龙混杂,或许是一开始的结识就带着路见不平的侠气,之后的生活似乎也总是无法平静,与打架斗殴,追逐被追逐脱不开干系。
邵东年少时,乍一看上去,是瘦弱清秀的长相,很容易给人不堪一击的错觉,因此挑衅他们的男人相当多。
他们常常在深夜带着一身伤,互相扶持着走完回公寓的长长一段路,痛得龇牙咧嘴还要强撑着完成各自的作业。
没钱住学校的学生公寓,只能租离学校有好一段路程的破旧小公寓,有时候两个人身上总共加起来的钱也就够一碗泡面,他们就在公寓里煮满满一大锅水,把那袋珍贵的泡面掰成两半,分两次煮,这样就着白开水可以吃一天。他们甚至会窘迫到把调料包留下来,洒在清水里充当汤喝。
至于之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从来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邵东很少谈及自己的身世,成为朋友之后也只是偶尔半开玩笑地说过:“我从飞机落地的那一秒钟就开始带着半生不熟的英文找工作。有段时间面包都吃不起,差点都快去地下赌场□□拳了。”
只有在发奖学金时他们会宽裕一些,两人会为庆祝自己又活过了一年而大杯大杯地灌啤酒。算是难得的节日狂欢。
…
……
“几年后我博士毕业,在华盛顿医院作为实习生实习,邵东硕博连读完成学业后回国,所以联系变少了。直到我听说邵东被一个女人枪击。”Josen低垂的眼帘下是幽深得像海一样的蓝色眼睛,“但她竟然不知所踪。”
伊落雨打开客房的门,说:“早点休息吧。”
“你只会给他带来伤害!”
“你没有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伊落雨终于忍无可忍,她努力保持镇定,冷声说,“人们都仅仅是站在自己的立场说话,不存在任何意义。”
“你也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你以为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只要你了解了一点,但凡对他有点怜悯,你今天都不该关心他的伤势!”伊落雨忽然愣住了。想说什么,话却哽在喉咙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是啊,她看到邵东的伤口,为什么下意识这么紧张。甚至都没想到这应该正是她想要的。
“你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伤害,然后一无所知地拿刀刺他的心脏。”
Josen看着伊落雨的脸,她的眼神茫然失措,跟她两年前在山间别墅的地下一样,神情那样纯白无辜,像鹿。他告诉过邵东这只鹿应该回到森林,邵东却没有回应。真是固执得可恨。
他走进客房,重重关上了门。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伊落雨回到自己的房间,忽然突兀地回想起儿时母亲的祷告。
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每星期总要带她去教堂做礼拜,透过彩色的玻璃,斑斓光晕洒在教堂的十字架上,人们齐声唱着赞美诗:“用圣灵与火为我施洗……让圣火烧尽邪情和私欲,因为我愿为你去……荣耀救主……赐我勇敢的心一无畏惧……”唱诗班的歌声在空中回荡,她垂首静静地祈祷。
——赐我勇敢的心,一无畏惧。
她的自控力很好,一向可以把控着情绪不外泄。这么多年都可以,没道理现在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风声太大,伊落雨反反复复地睡着又醒来,看着外面浮动的枝丫,在夜色中如同巨兽张开嘴露出的森然利齿,她觉得越发的凉,于是蜷缩成一团,用被子裹紧了自己。
远处一点点亮起晨曦,在天边的微光逐渐清晰的时候,历经一夜的狂风终于慢慢平息了。
伊落雨昏沉地抱着被子,阳光逐渐变得温热,她的意识很混乱,好像梦着又好像醒来。直到响起一连串的敲门声。
伊落雨一下子被惊醒。后背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渗满了冷汗,她反应了两秒,才吃力地回应:“谁?”
“落雨。”邵东的声音。
她半抬起身,看表,八点。
“来了。”她答应着。不早了,的确是应该去看看小正的情况,过了一夜不知道还在不在发烧。
她换衣服洗漱的时候还在回想自己刚刚浮沉的梦境,她只能记得一些相当模糊的片段,意识深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眼泪蓄在眼眶中,目光充满温柔的悲悯。给她的感觉格外像母亲,但她知道不是。
她从那样温柔的目光中醒来,后背却满是冷汗。真是怪事。
出门之后见到邵东,他的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起来却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Josen人呢?”伊落雨觉得头痛。
“他替我处理昨天的烂摊子去了,暂时出不了门。”邵东自然地去拉她的手,“先吃早饭吧,不用担心,小正已经退烧了。”
“那就好。”伊落雨抽回手,淡淡地说。她的确没道理现在做不到自控。
邵东放任她抽回手,神色有些不易察觉的暗淡,却没说什么。
早饭的时候也异常安静,两人都只是沉默地吃饭,没有多余的话,好像昨天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吃完早饭之后她一个人探望小正。邵东要陪同,也被她拒绝了。
魏叔早早便去了花圃,只有魏婶在家,不过也马上要工作了,见伊落雨来她很高兴,拜托她照顾小正之后就放心地离开了。
伊落雨走上二楼,看到小正已经醒了,正在看电视,他似乎还是有些虚弱,只在伊落雨靠近之后才亲昵地抱了抱她,全然不见往日的精力充沛。
“还发烧吗?”伊落雨说着,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小正的额头试温度。小正摇摇头。
她感到两人额头相碰的地方另一边明显还有些烫,不过已经不算严重了,大概过两天就好了,不用再去香港的医院:“还在发低烧呢,别看电视了,躺着休息吧。”
小正乖乖点头答应,又缩回了被子里,只露出小小的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姐姐,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怎么想起来听故事?”伊落雨失笑,帮他整理凌乱的床铺。
小正摇摇头,说:“……只是突然很想听……听阿妈说,如果不是金发叔叔半夜赶过来,我可能就要烧糊涂了。”
孩子稚嫩的口气把伊落雨逗笑了,发笑的同时却也有点后怕:“嗯,你得好好谢谢他呀。”
提到故事,她突然想起来昨天小正发烧半昏迷的时候说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她本应该只当做是小孩子高烧时的胡话,却意外的相当在意。
伊落雨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试探问道:“小正,你还记得……昨天你跟我说过的话吗?”
小正困惑地看着她。
她犹豫了一会:“就是……你提到过的,怪物?”
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我昨天提到了怪物?是史莱克吗!我好像梦到史莱克了,还有菲奥娜公主!”小正说到自己喜欢的动画就滔滔不绝。
伊落雨说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孩子不清醒状态下随口说的她竟然暗暗记了这么久,也是很怪异了。或许是夏薇离开之前别有所指的话令她神经质地多疑。
不过无论怎么说,虚惊一场总是好的。
她问小正吃过了没,小正说没有,不过厨房里的炉灶上有阿妈熬了很长时间的粥,伊落雨也闻到了味道,猜测大概可以吃了,于是起身去楼下的厨房给小正盛上来。
房子本应该是相当安静的,或者说,这座小岛本应该是相当安静的,但是来到厨房的时候,她透过窗玻璃却远远地看到两个男人走过来,边走似乎边在争执。
走着走着,他们在半路停住了,继续说着什么,并开始有推搡的动作。
其实,整座岛上除了邵东和Josen也没别的年轻男人了,一眼就看得出是他们两个。伊落雨觉得诧异和困惑,他们离她有好一段距离,但她在厨房里都能隐隐听到些动静,可见争执的激烈程度。
没一会功夫冲突甚至升级了,邵东上前恶狠狠地揪住Josen的衣领,又被Josen打开。Josen当然也不甘示弱,她眼睁睁看见他竟然挥拳揍向邵东的腹部!在邵东还有伤的情况下。
她都快拿不稳手里的碗碟了。这是怎么回事?离开的时候还一切正常,现在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吵起来,他们不应该正在别墅谈公事吗?
这是疯了吗?
忽然,邵东似乎是痛苦地伏下身去,伊落雨一惊,知道可能是他的伤口又裂开了,将餐盘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就要出去看看情况。
没走两步,她却猛然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强迫自己止住脚步。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Josen扶起邵东,冲突仿佛因为这个意外情况短暂地被迫中止,两人没有再靠近这里,又离开了。如果不是她碰巧来到楼下,或许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件事。
“姐姐。”她听到小正在叫她,应该因为她耽搁了。伊落雨应了一声,不停歇地将电磁炉关掉,盛粥,端到托盘上。指尖紧紧地捏着托盘的边沿,有些泛白。
她必须要平复这种慌乱的感觉,她必须冷漠而镇定自若。
…
……
“……邵先生当时已经昏过去了,但还是死死抱着一个气垫。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半个人差点都泡烂了,老魏以为是个死人,都不敢碰,大着胆子试了试鼻息才晓得是个活的。听他说,把邵先生拖上船的时候,还有几条食人鱼在啃他腿上的肉……”
…
……
“我想你总是需要我的。”
…
……
他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带着腥气直扑她的鼻子,几乎令人窒息,不晓得是什么样的枪才会造成那样恐怖的大面积创口。半个胳膊都差点被冲击力和爆破撕裂了。
他却一声也没呼痛,只是看着她半蹲着为他处理伤口,眼中似乎带着隐隐约约的笑意。
…
……
伊落雨的脸上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拿了一些酱菜调味,上楼的时候见小正依然安静地躺在被窝里,看到她来了就奇怪问道:“姐姐,我刚刚好像听到有谁在吵架?”
“是吗。”伊落雨温和地微笑,“可能因为你没休息好吧。”
“哦……”小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没有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