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
昨天的快乐有多少,现在的痛苦就有多少。连呼吸都痛,痛得难受心肺都岔气。
池亦悔用手肘撞了迟衡几下着急地说:“该你领命了!”
迟衡终于凝神了。
颜鸾脸色铁青:“迟衡,北牧城,明日启程!”
迟衡抬头,直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那么好看,看一眼就会被吸进去,现在像刀子一刀一刀把自己凌迟,凌迟得血肉模糊,迟衡吐出一句:“恕末将,不从!”
“无视军纪,鞭一百。”纪策冷静地说。
梁千烈霍然起身。
眨眼间,铁面无情的鞭子落下来。
但不是一百,而是三十。
迟衡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想冲着颜鸾狠狠地喊:你为什么不罚一百!就算梁千烈求情,你为什么不拒绝!你为什么不干脆罚一个杖杀!留着我的命干什么!既然你不要它替你卖命,留着干什么!
可颜鸾已拂袖而去。
唯有噼里啪啦的鞭笞声,声声回应着迟衡的心。
痛吗?痛,很痛!但都比不上颜鸾无情地说出“北牧城”那么痛!肉体上的痛,不及当时一刀刀割下来的心痛。为什么,这么伤心,为什么,还要伤心啊!
他听见梁千烈的怒骂声,也听见池亦悔焦急的呼唤声,他想,这么死过去,还好!一了百了!
眼前一阵一阵地黑,迟衡闭上了眼。
十月,天寒。
阵阵的疼痛涌上来,迟衡睁开眼,很凄凉地看到自己睡回了县丞府的房子,眼前一盆草药。
池亦悔坐在床沿:“醒了?你还真是有胆,不从就不从,私下也能调,非在那关口跟朗将较什么劲,这不是找打的嘛!”
迟衡不说话。
“要不是梁胡子好说歹说,就不是三十的事,而是一百了!那行刑的也算长眼,没伤到你的筋骨里去。”
郎中给他的背上上药,惨不忍睹。
迟衡心如死灰,咬牙不开口。
池亦悔急了“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平常的时候挺灵光的啊,怎么就倔开了,你倒是说句话!”醒来就没话,也不喊疼,不是把脑子打坏了吧。
迟衡目无表情:“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池亦悔气呼呼地拿起刀:“你以为我愿意呆啊!哼,要不是,要不是看你身边没一个人,八抬大轿请大爷我都不来!算算,跟你计较什么,岑破荆回来我就撂过手!”啪的一声,刀又拍桌子上了。
好几个新结识的将领都好奇地来探望,但迟衡闭着眼趴在床上,谢绝一切闲杂人等。
第二日,纪策来了,坐一边道:“长记性了吧。”
迟衡一言不发。
纪策放下一碗疗伤的素汤:“早点挑明也好,别傻乎乎地非往火坑里跳,这下知道疼了吧?”
早就知道是跳火坑,烧死算了。
纪策忽然笑了:“当面抗军令,本就是重罪,不打你打谁!不愿意,可以商量,谁能押着你去?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难怪千烈说你死脑筋,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这两天,尽处理你这破事了——早知道就让颜鸾别把你招回来,到底让人省心不省心。”
梁千烈是第三天来的。
跟串门一样,把一盒膏药往桌上随意一扔:“左昭给的,说特有效,你上次用过。”可不是,被打过不止一次了。
迟衡的鼻子酸酸的。
梁千烈往床上一坐哈哈一笑:“没啥,打着打着就皮实了,老子我当年不知被罚过多少,现在皮糙肉厚,要什么紧!告诉你一个大好消息:岑破荆把垒州最后一个城池拿下了,不日就回。可惜没捉住骆无愚,据说逃向曙州还是玢州了。”
真是,好消息。
可惜自己是不能和他并肩作战了,
梁千烈摸着胡子说:“别是打傻了吧?好赖说句话!你真是,好起来什么都好,不好的时候能活活把人气死!老子不叨叨了,你不去矽州不去北牧,自然得有人去……叫老子怎么说呢。也好,让颜鸾这小子明白,含含糊糊,吊着吊着吊不住了,摔下来是什么样子。”
梁千烈说话没好气,十句里有七八句是骂人的。
但谁对自己好迟衡心里明明白白。
他现在真不想听到颜鸾的名字——都过了三天,他还没有来看自己,连叫人捎句话都没有,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吗?或许是压根儿不在乎——无论哪一种,心都跟刀绞一样。
按理说,他应该很痛。实际上确实很痛,但又不痛,因为心更痛,抽着痛。
床是软的,被子是软的。
心是酸酸的。
梁千烈离开后,迟衡的疼痛变得钝钝的。迟衡想:要么是自己皮糙了,要么是行刑人手软了,好像没有第一次被打那么疼了,看来多打几次,这以后恐怕都不用上药都能活蹦乱跳了。他将头埋在枕巾里,难受到窒息。
郎中临傍晚过来查看了一下伤势,讶然:“这是见鬼了怎么的,昨天还严重到要溃烂,今天竟然结痂了,你是抹了太上老君炼的灵丹妙药吧?起来走走,快!”
在郎中的催促之下迟衡不情不愿起来扶床走了两步。
郎中抚掌大为惊叹:“副都统真是天赋异禀,被伤成这样都能好得如此的快,实在让老夫叹为观止。”
迟衡想,一辈子不好,也不在乎。
同伴们像走马灯似地来过了好几个,脑海里纷纷乱乱,好容易都走了,浑浑噩噩又到了晚上。
四下静寂,他趴在床上,却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这么晚了有谁来呢?
来人推门进来,手提着一盏青丝灯笼,一灯之下,姿容美好,神情自若。
正是骆惊寒。
“听说你被打板子了?面色不错啊,哪里像被重打过的。”
灯下都能看出?
迟衡拍了拍床沿有气无力:“我起不来了,端宁侯随便坐。”
骆惊寒笑得雅致:“都说了,叫我惊寒就好。听说是你当面顶撞朗将的?他真狠心,这都能下得了手!我要去炻州,不行的话你跟我去,怎么样?守得一方安宁也是功勋卓著,比你在朗将旁边忽忽悠悠好。”
迟衡苦涩一笑:“打我因为我犯了军纪,他是为了我好。”
“真死心眼,你看上朗将什么了?”
迟衡闭嘴不说。
“算了,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别人。我以为你是怨气冲天,哈,想不到你竟甘之如饴,这样忠诚的将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骆惊寒笑着,叹了一口气。
叹得迟衡心里悠悠的:“你别总叹气。”
“习惯了。”
迟衡愧疚道:“岑破荆胜了,但没捉到骆无愚,恐怕你的心愿要往后延一延了。但是无妨,你任的是要职,有人护卫,炻州又太平,你无需担心。”
骆惊寒寥落一笑,眼睛垂下:“我都知道了。”
“……”
“你被罚的那天我就与朗将说过,期望能派你一同去炻州,却被拒绝了。唉,我还是想得太轻易了。”
“……等天下归一就好了。”
骆惊寒笑:“等到满头白发吗?若以当今颜王军的攻势是指日可待。但颜鸾受制于元奚王朝,只要想大面积进攻,都必须得王朝同意才行。如今佞臣郑奕挟天子以令诸侯,王朝被郑奕掌控,颜鸾寸步难行。”
郑奕是当朝太师,两年前得了大权,正在势上。
迟衡沉默了。
骆惊寒继续说:“知道为什么颜王军不再进攻泞州以北吗?因为郑奕的势力掌控了京城及周边数个州郡,再攻下去,就威胁到他了。你以为他会让颜王军会攻西南王吗?不!郑奕会拖着!只有,让颜王军和西南王僵持,都不动,不发展,他才可趁机鲸吞京城以北以东的州郡势力——郑奕何尝不畏惧颜王军的迅猛之势。”
迟衡觉得背更疼了。
骆惊寒叹气:“数年前,每个州郡都是各自为政。这两年一个吃一个,该是分久必合的时候。没有哪里能太平,炻州初定,我会尽力而为,至于天下归一,还是听天由命吧。”
“你又叹气了。”
二人聊了几句,入夜了到处黑漆漆的,迟衡知骆惊寒心思谨慎,心有畏惧,便说:“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早些回去,我的伤不要紧。”
骆惊寒一愣,缓缓起身,提起床边的灯幽幽地说:“都下逐客令了,我就告辞吧。”
什么跟什么呀,迟衡苦笑:“是担心你走夜路不安宁。”
“怕黑你就不知道将我留下啊!”
迟衡神情一僵:“那怎么行,我这一屋子的药味呛人,实在是不能……等我好了,上你那里道谢,元州有许多好玩的去处……”
“好,记着你的话!”
骆惊寒转身离去。
斯人离去,留下淡淡的风。
夜渐深,迟衡无聊地抠弄着席子,郁闷地想着元奚的大片疆土,风云变幻间,不知换了多少主人,何其的快。就像颜王军一样,曾经只在边关,如今蓦然席卷元奚。
一阵风吹过,门口的银铃响了。
一个人推开门进来了。
迟衡的心骤然一停,抓着枕巾的手也不动了,眼睛立刻闭上,假装睡熟了一样。那人停在床前,动也没动。迟衡觉得他的手应该抚上了自己炸起的短发,可是又觉得没有,也许只是心底渴望的幻觉而已。
迟衡鼻子一酸。
睁开眼,是一片熟悉的红色。
颜鸾开口了:“如果不是梁千烈拼命拦着,我不能驳他的情面,我是绝对不会舍下那七十鞭的!”
迟衡的鼻子更酸了。
颜鸾的唇是柔软的,但唇线抿得很硬朗,像克制一样冷冷地说:“非倔到让我抽一顿才甘心!以前,我只当你小,犯个错没什么大不了,想不到你肆意妄为,一点长进都没有。颜王军是军伍,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若不愿听从派遣,谁都不能勉强,也不勉强,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
十月的夜晚带着铺天盖地的寒气,迟衡浑身寒意席卷,望着倏然关上的门,仿佛那红影从未曾进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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