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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 七月。一念生(1 / 1)

【一四〇】

他跑到老方丈跟前,说要剃度。

老方丈淡然抬头:“心若眷恋红尘,剃度又如何?‘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心若向佛剃度不剃度都一样!”

迟衡没强求。

六月天热,早晨晚上犹可,中午太阳直直地晒在石头上,别说凿石,就是踩在上面都烫得不行,更别说汗流如注,全身被晒到几乎要烧起来。

但迟衡没歇下来,索性趁着大中午的点火烧石。

凿得还比以前更轻易了。

六月七月下来,迟衡就被晒成了木炭。且说,七月的一天里,天晒得厉害,他正凿路,不经意抬头,看见下边有个女子正向上爬,怀里绑着一个二三岁的孩童。迟衡看看天空,那太阳毒辣得看一眼眼睛都要着火一样。

迟衡下去:“孩子给我罢。”

那妇人年近三十岁模样,被晒得满脸通红,面容普通,一看就是安分守己的妇道人家。她本艰难地爬着,被惊了一惊,慌神后定下身来:“多谢大哥,我自己能行。”

顶着烈日,怎么能行?

那孩子也被晒得蔫蔫的,眼眸极乖巧地看着迟衡,不哭不闹,只抓着母亲的衣襟。

迟衡还是接过那孩子。

回到寺中,那妇人极为认真地拜了佛,抽了一支上上签,又请恒戒为她诵经,神情极为虔诚。眼看天色渐晚,回是不可能的,她就在偏堂住下了,与众人一同吃了斋饭。

夜,无月,不算暗,苍穹笼着青山,泛着淡淡的光芒。

迟衡难得回一次寺庙,又去泉池那边洗澡。

夏夜,四处极安静,迟衡正缓步行,忽然就听见一些异响,簌簌作响,而且极为混乱。他疑惑地轻步朝声音走过去,就听见啪啪的声音,像肉搏一样。

山顶哪来的人?

迟衡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一声娇喘,而后是剧烈喘息的声音,肉与肉相击,不堪入耳,不慎听了的迟衡急忙轻步离开。

迟衡就是心如死灰,佛门境地,遇了这情形也忍不住皱眉。

不多时,那妇人回来,面色泛红,却依旧是极为认真地净手,拜了佛,而后哄着孩子睡觉,脸色虔诚而拘谨。

迟衡坐于石佛前。

不多时,恒戒也回来了,挨着迟衡身边坐下,诵了一会儿经。迟衡听得出来,这次诵经他极为认真。诵完经后恒戒睁开眼,见迟衡还没走,放下木鱼道:“迟衡施主,即使是僧人,也有六根未尽的。”

迟衡皱眉。

“五年前她来寺中拜佛求子,她因久未得子,被婆家嫌弃丈夫打骂。那一年,她一人只上山来都不下十次,山路不好走,她一人困在半路,贫僧见她虔诚,遂扶了一段。久而久之,风过香来,贫僧听她过得艰辛,心生怜悯。”

迟衡沉默了。

“四年前,她又来到寺中,说若再不怀子只怕是要被休了……贫僧一时……就做下了这事。”恒戒出奇的平静。

迟衡道:“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恒戒沉默半晌,道:“贫僧的错。自她第一次来,贫僧就起了心思。因为她总在十五过来,贫僧就记下了,每次都借故到山下去以期遇上。她后来求子心切,也是贫僧诱她堕入的。”

看来,那孩子是恒戒的了。

“你可曾想过,她丈夫若知道孩子是你的,将如何责罚她?你在寺中万事不管,却不知道她会怎么样!”

“她夫家若愿意放她走,或者她愿意离开夫家,贫僧愿意还俗。”

一切尽在不言中。

妇人的夫家大约知晓的,但宁愿将错就错,而妇人也并没有和恒戒私奔的意思。

迟衡想,世事万千终有自己不能理解的,比如露水姻缘,比如为了传宗接代而传宗接代。

次日妇人携着孩童在院中玩耍,恒戒蹲在一旁,任孩童摩挲他的光头。他的笑容极为和蔼,她的面容极为平静。即使二人目光相对,也绝没有那种愿意抛弃世俗而私奔的炽热。

迟衡带着凿子下山去。

过了两日,那妇人就带着孩童下山去了,恒戒将他们护送到山底,回来时数日沉默,每晚诵经到极晚,又过了数日才回复以前那模样。迟衡呆在青竹寺的日子里,那妇人又带着孩子来过两次,每次拜佛都极为虔诚,话语极少,也给青竹寺带来了一些家酿的极甜的蜜果。一桌子人默默把蜜果子吃完,垂垂老矣的方丈说了一句:“一念倾,一念生,我佛慈悲。”

恒戒、恒素和小栗子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迟衡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妇人的丈夫会发怒;也许有一天那孩童会察觉,也许有一天……

“砰!”迟衡捂住了手,火辣辣的疼,刚才一分神又砸手上了。

七月十四那日,方丈、恒戒、恒素、小栗子都来到河边,提了许多莲花灯。一切布置完毕,方丈开始诵经,诵经完毕放焰火,放完莲花灯,再诵经。

迟衡恍恍然想起,今日是盂兰盆节。

不与恶俱,三业清净。

莲花重重灯焰颤颤,迟衡将两盏莲花灯放入河里,微风吹起涟漪,那莲花灯却逡巡着又回到迟衡手边,薄薄的莲花瓣数次拂过迟衡的指肚,迟衡连推了三次,莲花灯才依依不舍顺着水飘开了。

百来盏莲花灯在河里飘着。

恒素道:“迟衡,今日百鬼夜行,你还是在寺里呆着吧。”

迟衡反问:“是不是所有的鬼魂都会来取走莲花灯?你们先回吧,我再呆一会儿。”他在河边抱着膝盖坐了一晚,半夜倦意上来,他感知到身边似有人,遂缓缓抬头,只见那河上有许多白色的影子徘徊而行,如衣袂飘飘。他们并不敢靠近迟衡,有些俯身要去捡拾那莲花灯。

迟衡下了河,仔细地分辨着每个影子。

一个一个影子或飘远,或幻灭,却找不见熟悉的身影,他木然地望着。不多时,风又起,那一盏盏莲花灯飘远了,白色的影子都跟着远去了,水渐渐地凉了,沁入骨子的凉。

一阵风拂过。

迟衡醒来,天际泛白,又见崭新的红日。低头,双足已浸入河水中,难怪那么的冷。

七月下旬松子熟。

青竹山上的松树结满了松果,恒戒和恒素摘下松果,砸开,取出里面的松子,颗粒晶莹、白润光洁,带着一股浓郁的松香味。恒素拿了两颗放手心,对迟衡说:“青竹山有四宝,其一就是松子,山下的居士每到八月九月都要上山来取些松子回去。”

大户人家的布施,自然比平常人更阔气。

山下有个大户人家林府,每年都给青竹寺布施。林府当家的爱喝松子茶,每年讨些松子回去泡茶,益寿延年。所以青竹寺的松子十之有九是为林府准备的。

看着林府的轿子抬上山来。

住了两日,又抬下山去,方丈站在寺前送行。过了两日,香案上的香炉换成了新的,蒲团也换了,连带着桌子椅子都刷上了新漆。

迟衡问方丈:“信佛有没有贵贱之分。”

“没有。”

“为何只有林府的居士下山,方丈会送到寺前呢?”

方丈沉默了半晌:“何以谓之贵,何以谓之贱,佛法无边。施主只看到居士的贵,没看到居士心中的佛,焉知,贫僧礼的是贵,还是佛?”

迟衡默然。

他觉得方丈在狡辩,但他也反驳不出。

看看石路,已经有四百余阶了,虽然每一阶仅能供一人行。再往下修是一个天堑,断壁两两相对,隔了三丈远,断壁中间是七八丈的深渊,所以,通常行人都要绕过此段路。

这一绕,就远了。

迟衡见过夷山的铁桥,铁锁链系在两端,行人可扶。桥中间纠缠些铁链,再铺上木板,虽然过得心惊肉跳,至少也是条捷径。如果这里有个铁桥,就方便许多。

这天,迟衡说起铁桥。

恒沉吟半晌道:“打铁贫僧也不会,不如等秋收过后请些铁匠上来,也是大善事一件。”

迟衡唔了一声,绕路过去,在断壁那边继续凿开石路。

这一下,就远了,每次恒素给他送饭来都要绕一个大圈,有时诵经晚,便不回寺庙,学着迟衡那样,找一块松下的净地打坐起来,听松涛起起落落,他闭目悟佛。久而久之,竟然颇有所得。

恒素诵经比以前更勤快了。

青竹寺的纸不多,极宝贵,恒素遇上难解的地方,就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迟衡见他辛苦,有次回寺院洗澡,挑了几根极好的竹子砍下来,连夜削成长片,他力气大,斧子又磨得锋利,不多时堆了许多,架火将那竹片都烘烤干,用绳子串好成竹简。

空竹简摆满了一整个偏房。

恒素见了极为感动,自此越加虔诚。每当有学识的居士上来,恒素就拿出竹简让居士写下所念过的经书。每次下山化缘,或去别的寺,他更是跑得勤快,将那经卷都抄下来,有时是纸,有时就是背一大卷竹简。

积少成多,恒素参悟亦日进千里。

数百年之后,青竹寺成了一个极大的寺,足足有三大殿七大堂,前来拜佛的香客和文人骚客们络绎不绝。他们上青竹寺,一为拜佛,二也为拜访青竹寺令人叹为观止的古旧佛经竹简楼,这里全部摆满了稀贵的佛典。其中也有高僧恒素亲笔著下的经卷,而那些古旧的竹简大都是迟衡当年砍下来制成的。

此是后话,在此不表。

八月,天气转凉,秋高气爽,有些树叶儿由绿色转成了斑斓的彩色,山林越发幽深起来,暗暗地能闻见桂花香。

中秋时节。

迟衡又回到寺庙中。

小栗子与他也熟了,知他会捉鱼,会制竹简,搞不好还会造房子。迟衡洗澡前蓬头垢面看着凶,梳洗干净了却很是英挺,一点儿也不骇人,力气又很大,小栗子自然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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