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二】
“迟衡对颜鸾用情太深,所以对颜家才如此刻薄。”
“并非如此。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弟死后,迟衡屠了裂云城,听说彼时已丧心病狂、神志不清了。纵然如此,他当时还是派了干将和千余精兵到京城与石韦汇合,夺回颜氏散落的家眷送到垒州;并令容越运了银两送到垒州颜家,解了我们的大难处。要非如此,凭他如此敌意,我们颜家子弟怎么可能厚着脸皮三番五次想入乾元军?”
纪策讶然:“我的确不知。”
“替六弟报仇、领着乾元军异军突起、与封振苍郑奕等劲敌相抗——这些都是我们没做到的,所以我们颜家一直很感激。”颜翦笑道,“我暗地里观察了一下,迟衡与传闻中的暴虐完全不同,龙章凤姿,又降龙伏虎之霸气。若没有瞎,我敢说,元奚国下一个皇帝就是他了。”
“看不见只是暂时的。”
颜翦打趣道:“还有一条:深得人心。连纪副使都甘居人下被收得服服帖帖,更何况别人呢?”
纪策哑然失笑,笑后冷静地说:“五哥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未必是那么心甘情愿的。”
颜翦惊讶了:“哦?愿闻其详!”
“自去年二三月起,我先出使丰图、后回安州粟山、最末又在夷州呆了这么半年有余——后浪从来推前浪,我的权力和威信已经大为降低。说是居迟衡一人之下,只是虚名而已,安州曙州的乾元军听石韦的指挥,地方诸州听骆惊寒的派遣,很多事我得重新开始。甚至,连宇长缨的命令都比我的强。”当然,绝大部分原因在于宇长缨是迟衡情人的身份。
“你为什么任凭迟衡削弱权势?”
“当时,容越掌权着垒州颜王军,我控着炻州的颜王军,石韦没有实权。我若不从乾元军中逐步引退,石韦怎么可能真正上得去?石韦要是掌控不了实权,迟衡又怎么可能那么快把整个乾元军抓在手中?”纪策苦笑一声,“当然,他实在比我想象中有手段有能力得多。”
“你后悔了吗?”
“只有打破均衡,权力倾斜于一人才可能形成真正的头领,既然我决定将颜王军交给他,就必须尽早让他当权,有得有失,只要乾元军越来越强大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颜翦笑:“没有遗憾还这么不甘不愿?”
“只是被宵小之辈给气的,我可从没有后悔让迟衡掌权。五哥,他现在看不见,郑奕肯定会乘机捣鬼,底下有些墙头草也会有所动摇。我拜托你到安州泞州各地打探打探消息,尤其是这几个地方,这些问题。”纪策递出一封薄笺,微笑道,“迟衡不会一直沉沦下去,等他缓过劲来就可以慢慢收拾郑奕了。”
颜翦扫了一眼信笺后纳入袖中:“你果然适合做军师。”
纪策笑而不语。
“阿策,他现在宠幸宇长缨,你迟早是被挤出的份。不如,随五哥走吧,至少能过个太平日子。”颜翦调侃道,“免得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最后落得自己衣衫褴褛。”
纪策却沉默了。
窸窸窣窣一阵后两人都睡下了,睡前还说了几段闲话,无非就是忆往昔如何,相互调侃。
第一缕阳光洒落。
纪策回营帐忙了一阵,天色渐晚,路过院子时,迟衡又在飞刀扔鼠,旁边躺了好几具老鼠的尸体,血迹斑斑。听见声音,迟衡得意且兴奋地说:“纪副使,看我的刀法怎么样?”
厉害!
假以时日,稍微有个风吹草动,迟衡也吃不了亏。纪策才要观看,宇长缨拿着案卷过来:“将军,缙州官员的考第报上来了。”一年过半,地方官员政绩如何,清身心、敦教化、尽地利、擢贤才、恤狱讼、均赋役等等不一而足,考第上一一二二分得清楚。
总之,州牧杨略治州有方,这半年来缙州风调雨顺,迟衡听得高兴,跟宇长缨交代了几句,说缙州为西域之州不需多加干涉,休养生息就好,只需加勤为乾元军送征兵军粮。最末说了一句:“纪副使,你再看一下吧。”
纪策点头。
宇长缨瞅了纪策一眼,拿着案卷走了。
难得惠风和畅,心中舒服,迟衡转向纪策:“纪副使,我的安排如何?以后这些你来定就好,我只要知道个结果就行了。”
“你的安排再合适不过。”
迟衡倾身向前摸到了纪策的手,心情大好:“将人送走了?我可担心你一怒之下就跟他走了!”
纪策奇道:“我为什么会怒?”
迟衡只是笑,笑了半天后说:“我一直很介怀燕行的离开。明明离开的时候还说我这里好那里好,我既然这么好他为什么还是走了?他离开以后,我费了好些时候反省,直到现在也没反省出个结果,还落下一个毛病,谁要是忽然不停地夸我,我都会疑心是不是有什么特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纪策心想没夸过他啊。
“纪副使,你的声音是很清亮的那种,跟站在井水里说话一样。我特别不喜欢你站得老远和我说话,心里特没有着落。”迟衡笑着抚摸他的手背,顺而抚摸至手臂和肩膀,一寸一寸丈量,而后下巴靠在纪策削薄的肩膀上,哼起了夷州的俚曲儿。
怎么跟个小孩一样?莫非刺中了几只老鼠心情高兴?
纪策哭笑不得。
迟衡哼完曲儿后环着纪策的腰说:“纪副使,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哼,一天不打上房揭瓦都反天了!”
纪策一愣:“你……”
迟衡自觉失语,坐端了:“我还不是怕重蹈覆辙?纪副使和颜翦关系不错,我怕你被他一句两句勾引走了,才叫人跟着你的——纪副使不会生气吧?”说罢,握住纪策的手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右脸,诚意是足足十分。
纪策先是气结,再看咫尺之间迟衡那么诚恳,气消了一半,闷闷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我大人有大量。”
迟衡笑了,侧身向前飞速一点。
恰恰点在纪策的嘴唇上,纪策一惊猝不及防,身子向后一倒,被迟衡的手带了回来。纪策刹那从耳根热到了脖子,惊魂未定,要抽出手,却被紧紧钳制住动弹不得,正是尴尬不已之际,迟衡说:“纪副使,虽然我瞎了,力气可一点儿不少。”
纪策红了一脖子:“放手!”
迟衡手搂住他的腰往怀里轻轻一带,纪策就到了他怀中。二人依偎在一起无比亲昵,迟衡大手抱住纪策的肩膀含笑说:“纪副使不会是嫌弃我瞎了吧?”
之前他最忌讳说瞎,今天却连说了几次。
纪策不明白他什么心思,涨红了脸连连推他:“快放开,宇长缨来了!”
迟衡勾起一弧笑:“纪副使最擅骗人。”
纪策越挣扎,迟衡抱得越紧,而后几乎是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紧到纪策几乎窒息,隔着衣服,两个人深刻地感受到肋骨与肋骨之间的研磨和挤压,纪策喘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放、放开,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半天,迟衡说:“我怕纪副使不回来。以前耳聪目明我都追不回燕行,现在看不见了,更不知道上哪里找你。”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
纪策不是燕行,颜翦不是玄赤。
迟衡从纪策的肩背一路抚摸下去,衣服是棉质柔软的旧衣,身形是削瘦的修长,骨头是稍微用点力气就会抱断般的脆弱。心底的温暖沸沸扬扬,扬成了火热燥热,烧得理智灰飞烟灭,迟衡覆在纪策耳侧,热气袭过耳廓:“纪副使,你和人上过床吗?”
纪策咬了咬牙齿:“快放开我!”
两人僵持,背后是书案,自从迟衡看不见后,纸墨笔砚都不见了,案子空空如也。两人面对面,迟衡把纪策往案子上一按,纪策被迫平躺仰头,腿间的火热紧紧贴在一起。迟衡执着地压了上去,纪策被他一压更加窒息。迟衡覆在他耳边说:“纪副使毫无私心地将颜王军交给我,还任我胡作非为,乾元军中我谁都不欠,就欠纪副使的恩情。”
“就以这种方式报恩?当你是狐狸精啊!”纪策咬牙切齿侧头避开热气。
迟衡笑得开心,抬手蹭了两下:“纪副使真是兴致昂扬!”
纪策难堪:“滚!信不信我……”
这会儿说什么都是虚张声势,迟衡肆无忌惮,撩开纪策的长裳伸手进去。纪策咬紧牙关,气势软了:“迟衡,我不喜欢这里……垫得背疼,咱们去床上。”
想不到纪策这么好说话,迟衡将他抱了起来。
纪策扯了扯衣裳:“这样像什么话,被人看见了还不知有什么闲话,我自己走。”
迟衡一笑:“别骗我。”
“不骗……”
“……你不能跑啊。”
迟衡在纪策颈弯一蹭,慢慢地松开了手。果然在脱手的一瞬间,纪策几乎是踉踉跄跄着跑开了。在跑到门口时,纪策咬牙切齿骂道:“迟衡,卑鄙无耻,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以下犯上,我比你大了六岁!”
迟衡失笑:“是说你老牛吃嫩草——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混账!”纪策一摔门跑了。
听着那仓促离开的脚步迟衡笑了,他早知道一旦放开纪策,纪策一定会撒腿就跑。那又如何,会走的,留不住的;不会走的,慢慢地抓紧,来日方长。迟衡摸到案子旁边,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拂过,窗外一棵小桂树,开得忒早了。迟衡想,之前他对纪策没有非分之想,就是握紧他的手的刹那,忽然魔障了。
是魔障了。
可是自从昨天偷听了,今天就听闻纪策和颜翦出去了,铺天盖地的担心和烦躁几乎将他压垮,甚至差一点就要冲出去追赶。不知世间有没有什么法子,可让牵挂的人永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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