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〇】
三人拔腿就跑。
和着深林里无数被火势惊醒的野兽,一起向最初进来的地方奔跑。深林里处处是藤子绊脚,而有些可恶的凫鹫竟然还不怕死地俯冲而下,迟衡飞快地舞动尖利的树枝,席束也没有手软,将凫鹫打得狼狈不堪,甚至钟续也不甘示弱,拿着树干就朝凫鹫刺过去。
偏偏风起,火向着这边扑了过来。
好处是,凫鹫嗅到荭狇的味道,不甘心地抛下嘴边的食物,纷纷飞远了;坏处是,火几乎是扑着三人的脚后跟来了——这片深林千百年来,第一次发怒了一样挟风雷之势而来。
钟续年龄小手脚很快,席束就弱了,迟衡数次将他拽起。
火势迅猛,飞禽走兽都被惊起,席束正跑着,忽觉得前方异常安静,觉得不对,才一停滞,迟衡和钟续就跑到前边了。席束猛然驻足,因为他的前方,有一条大蛇盘旋着,横住了去路。
席束的冷汗往下流。
他抬不起脚,就这么和大蛇对峙着。前方,夕阳西落,薄晖渐渐收了,像滑落深林的轮子一样拽都拽不住——夕阳落下,只是一瞬,假如真的如野史志所述,那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后边是熊熊烈火。
这条蛇却盘旋蠕动着不愿离去,它的身下,有几颗椭圆形的白色的蛇蛋。
席束的汗珠一点点落下,他举起了尖利的树干。
嘶……
大蛇高昂起头,骤然向席束冲了过来。
在席束的树干马上要高高落下时,大蛇忽然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血从它的眼中迸射而出,大蛇的蛇尾骤然向席束甩过来。但是,叮的一声,蛇尾被一个尖利的树干钉住了。
席束站在原地,汗透重裳。
看着突如其来的迟衡,有点发愣。
迟衡三下五除二将那蛇打死,抽出了蛇眼中的匕首,把发愣的席束手腕一拽:“傻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夕阳一寸寸退下去了,烟雾很快笼罩上去。
三人一路狂奔。
他们很快又迷路了,在奔跑中不可能再去寻找那一个个留下的标记,而深林的每一个地方看上去都如此的相近,天空被浓密的烟雾厚厚地笼罩着。
天际的火光刺目。
迟衡望着四周,忽然说:“往那里跑!”
席束来不及问原因,就跟着迟衡逃命一般奔跑起来,眼前掠过一棵一棵的树木,以及一个一个的野兽,但没有一只野兽有空停下来,因为都是需要逃命的。野兽比人还快,一只野鹿飞扬着蹄子掠过了他们,还有一群狼从不远处疾奔而来。席束几乎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逃命的野兽。
迟衡三人没命地跑着,落日不知何时落下,夜幕不知何时降临,野兽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在钟续和席束都气喘吁吁的时候,迟衡忽然停下来:“席束,没有火了?”
那股馥郁的浓烟没有了。
席束扶着一棵大树大口大口地喘气,勉强抬起头来,天际,清明一片,一钩弯月在天际缓缓,光华温和,映着深林,无比寂寥。
钟续紧紧拽着迟衡的手,惊异地看着那一钩月。
三人不再跑。
只是向前走着,向着月亮而行,时不时深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小松鼠从树上掉下来了一样,闻着春日里特有的潮湿的味道,迟衡想起纪策在信中的薄笺上的字:涉潭,林里,月上始归。
彼时,纪策的心情应是愉悦的吧。
“迟将军在想什么?”
迟衡回到现实:“什么?”
席束用树干拨开了灌木:“迟将军刚才望着月亮,露出一丝笑,像是回忆什么极好的往事一样,连我看了都觉得羡慕。”
“羡慕吗?”
“羡慕你现在想的事、想的人,我一直以为迟将军征战杀伐,一定是个满脸凶相的人。”席束低下头笑着说,“想不到我错得这样离谱。”
二人说着聊着驱逐着阵阵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在钟续实在走不动时,前方出现了灯火,钟续高兴得跳了起来:“啊,有人家了。”
熟悉的灯火,久别重逢。
感慨万千之后迟衡将衣裳解下,解下腰间系的清水竹筒,浸湿了一块方巾,蒙在了钟续的脸上,钟续纳闷地要扒下来:“现在没有大火了呀。”
迟衡按住湿巾,转向席束,目光眯了起来变得冷峻:“你是谁?”
二人对视。
席束的嘴唇慢慢勾起来:“迟将军什么意思?”
“还需要明说吗?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有你这种胆识?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在一个荒凉庙宇中独自找了一夜,以及,敢和一条蛇对峙。并且,才走出深林就想要对我们下手,翻脸不认人吗?”
席束依旧含笑。
钟续紧张地看着两个人,迟衡握紧了钟续的手将他掩在自己背后。
迟衡缓缓地说:“席束?席少舒?容貌不是唯一能辨识人的地方!言行,举止,甚至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察觉出来。”
席束慢慢收起了笑。
迟衡继续说:“你太自信了!你以为变了容貌我就不认识吗?瞎过一次的人,对瞎时发生的事比刻在脑子里还深!”这个人,就是迟衡瞎之前,出现在辣粉摊上的人,虽然,容貌并非现在的容貌。
席束终于开口:“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走出庙宇的那一刻,一切尽在掌中的神情——即使容貌不一样,感觉别无二致。感觉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既然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就不该与人频繁接触。”
席束喃喃:“原来这么早就发觉,又为什么要救我?”
迟衡没有作答。
席束慢慢地展开笑容,下巴微微扬起,正与在庙宇前一模一样:“本能吗?还是有别的原因?为什么不再猜一猜我到底是谁呢?”
谁能问出如此自负的问题呢?谁会以为自己一定能猜出他呢?谁与自己处处为敌呢?
迟衡凝思一下:“郑奕?”
“果然,厉害!为什么在諨冧国时不点破呢?”
想不到如此的近。
曾以为会在征战中对决,却没想到,共度了一次奇妙的际遇。为什么不点破,双方的境地不是一样吗,迟衡冷静地反问:“你,又为什么不在諨冧国动手呢?”
在没有人的险地荒境里,即使是宿敌也不得不相互依存,而一旦到了平安地,立刻又会变成狭路相逢的仇敌。郑奕后退了一步,笑容迷幻,只是他无法再如以往一样混入人群之中:“原来,我们的顾忌都一样。你我都失去了杀死彼此的最好时机,既然如此也无需掩饰了。我想知道,刚才你在想着谁?是长缨吗?还是别人?”
“重要吗?”迟衡目无表情。
“呵,我还真替他不值啊。当时,苦苦央求我,求我原谅,求我不要透露真相——他真傻,我不说难道你就不会知道吗?瞒得过一时,岂能瞒得过一世?可惜所有的劝告都没有用,他铁了心,以为我在威胁他,和我争吵,骂我绝情。又说你对他多好,事实又如何?人总是会被表象迷惑,他不信我,他非要赴汤蹈火,我早猜到会是这个结果。”郑奕的语调压抑着苦涩,听来,倍加伤感。
风冷,迟衡的脸色更冷。
郑奕的声音渐渐高了,嘴边的笑既似嘲讽,又像悲叹:“倘若他听我的劝狠下心来,现在谁主曙州呢?自己下不了手就罢了,还愚蠢地挡着我下手,若不然你就何止是区区的眼瞎?结果呢,他得到了什么?回来遍体鳞伤,伤还没好,就拼死要去玢州复仇。我警告过他,一旦被俘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不听,非说咽不下去这口气。迟衡,你究竟给了他多大的错觉?让他笃定,即使输了你还会念及旧情?”
迟衡冷冷地说:“你来,就是和我扯旧事的吗?”
“临走时,他说,如果他死了,只求我记得给他捡拾寒骨。口里虽然说这样的话,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无非仍是不相信你那么绝情而已——我原以为至少会留下一把骨头,想不到你一纸杀令,将他烧成了灰。我还不信,亲自来看,果然已成了一抔黄土。”
迟衡下意识手往下压,树干一点一点刺入泥土中。
郑奕直视迟衡:“我对他好,他却还嫌不够,嫌我跟兄长一样,嫌我对他束缚太多,嫌自己空有一身才华都不能见于世人。每天怨我,我终于舍不得,遂了他的任性,让他去安州看一看。迟衡,你到底是哪里好?你有什么让他挂记的?”
迟衡终于开口了,咬牙切齿:“郑奕,我无情,那你呢?”
他的声音瞬间振起栖落的宿鸟。
簌簌的一片响声。
“郑奕,你到底有多虚伪!到现在还自称他的兄长!他从八岁跟着你,你给了他什么!他二十二岁会离开你来到乾元军,又因为什么?任性?到现在你还自欺欺人说他任性?!你踩着公主、太后的身体辉煌腾达,你冠冕堂皇地当着慈父良夫,他呢,他在你身边,用的又是什么身份,无非就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人!你给他一句明白话了吗?你钓着一个饵,钓了他十几年!”迟衡因激愤而发抖,紧握住了手中的手,“你现在还假惺惺说什么舍不得!舍不得你会送他到我枕边来?舍不得你会让他领着几十万军去玢州?真是舍不得,当初让他和纪策交换人质时你会考虑那么久!要不是看透了你虚伪的本性,他会拼死领兵到玢州?我本不愿意杀他,可你呢?你口里假仁假义,说不会透露真相,但在背后做的每一件事,都促使我亲手杀了他!”
最后一句,几乎是怒吼出来的!
半晌,郑奕说:“迟衡,是你阴险,还是我伪善?说到底,杀他的人,是你!”
迟衡的心口瞬间剧疼。
他想起了木盒中那块割下来的猩红的刺青,如果真的是逢场作戏,就一直做戏下去好了,为什么还要最后还要血淋淋地揭下一块皮呢?郑奕是无耻,卑鄙,可自己呢?两个无耻的人在这里对骂,就是对宇长缨识人不清最大的嘲讽。
风从树中呼啸而过。
郑奕的手一转,一道寒光在他指间闪耀:“都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想给脸上贴金了!于公于私,我杀你一百次都绰绰有余!可惜,时辰不到,让你数次侥幸逃脱,他日再见,你不会再有这种好运气!”
迟衡冷笑:“还要等他日?现在就是好时候!”
迟衡手一挥,一把匕首划过一道光环,他知道郑奕不会接招。因为,在蒲渠时郑奕肯定想到下手,可惜没有机会;而后来諨冧国,机会很多,但彼时的处境郑奕不可能杀掉“同伴”;而如今,两相明与明的对峙,迟衡占据绝对优势,郑奕是胜不了他的。
而迟衡,也无法顺利杀死郑奕,因为他手里有钟续。
两人对当下的局势都很清晰。
静默之后,郑奕的目光微低望钟续:“一代新人换旧人,今年花胜去年红。钟续?初情相续?真是好名字!迟衡,我想知道,假如有一天,他背叛了,你也会大下杀手吗?”
迟衡脸色一变。
郑奕对着钟续微微笑:“钟续,你今天受的宠都是以前一个人的。你以为他宠你,他宠的其实是别人。不要紧,等晓事之后再伤心吧!后会有期!”
迟衡手中一寒,郑奕一个侧身躲过。
迟衡还要追杀过去,郑奕的身影飞快消失在林间。迟衡心口猛地一悸,按住抽痛的地方。钟续急忙扶住了他,迟衡摇了摇头:“快走吧!”
未出几步,迟衡剧咳一声,掌中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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