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德靠着沙发仰着头,稍稍张开嘴呼吸着,两个鼻孔里塞着卷起的面巾纸,他微微扬着脑袋,白色的纸巾渐渐被红色的血染红,他皱着眉头拔下浸湿的纸。我沉默地抽出两张面巾纸递到他手里,看着他重新将面巾纸卷起,赛到留着鼻血的鼻孔里。
安德鲁好像没怎么控制力度。
“……还痛吗?”我看着他略发白的脸色,不知怎的想起某个时空中躺在棺材里的他。
他微微侧过脸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瞪了一眼挑着眉毛坐在一旁的安德鲁。
他仍是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样。
“他是谁?”鼻子被堵住了,闷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我回过头,正对上席德那双深蓝色的眼眸。
阳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窗投入室内,照彻了白色的窗帘,干净的木地板,将他金色的发色映上了一层淡淡的暖金色。
“他叫安德鲁,是……”
“是小女孩的临时监护人。”安德鲁果断地插话。
“嘿!”我瞪着双臂环保在胸前的黑人,“谁允许你这样定义自己?”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安德鲁低沉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黑色的眉毛下,那双始终带着几分警惕的眼眸平静地望着我,打量的视线在我周身停留几秒之后,落在了身旁还在流鼻血的席德身上。
他稍稍抿着嘴角,危险地皱眉。
“小女孩,我还想问你,这个小鬼是怎么回事?”
“我叫席德!”
“哼,你叫什么都好,无所谓。”安德鲁瞥了一眼正打算开口的我,冷着声音打断,“我不知道你竟然会蠢到这个地步,天罚随时可能开始,你居然还有时间和一个小白脸谈情说爱。”
小白脸?
我一愣。
“先生,我认为你这样很无礼。”席德沉着声音。
“无礼?”安德鲁哼了一声,“还真是小白脸会用的词汇,和那些整天坐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拿着父母的钱逍遥快活、张口闭口就是上流社会的狗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
“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恶臭。”
席德蓦地站起身,我抬起头,看见了他眼眸中刻意压制的怒火。
“先生,首先,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其次,你叫谁小白脸?!”
“没想到你人蠢,问题也一样蠢。”安德鲁一挑眉,不屑地轻哼,用略带着南斯拉夫口音的声音挑衅,“小鬼,用你少得可怜的智商想想,我们三个中,谁比较像小白脸?”
“你!”
席德满眼怒火,握着拳头往前站了一步,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下头,目光顺着衣袖,看见一只拉着他袖子的手,以及微微仰起头的我。
“放开!”席德咬着牙,用力抽回袖子。
我一愣,望着席德紧皱的眉头,有些尴尬地放下了举在半空的左手。
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发脾气的样子。
我沉默地低下头。
不知怎么的,虽然是第一次,但却感觉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
生气的席德。
内心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翻卷着,在柔软记忆深处悄然涌动,空气像是一时间凝固了一样,谁都没有说话。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安德鲁,不巧正撞见他勾着嘴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始作俑者!
我瞪了他一眼。
安德鲁咳嗽了一下,淡漠移开了视线。
就在我思考着如何收场的时候,蓦地,听见席德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在身旁坐下。
感觉到身旁再一次被他的温暖与淡淡的薄荷味充盈,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他伸手按着我的肩头,稍稍板正了我的身体,微微低下头,放缓了声音。
“抱歉。”
“……”
“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说得很认真,一字一句。
“给我个机会,下次不会了。”
我沉默地望着他眼眸中的小心翼翼,就仿佛行走在冰面上的旅人,生怕一不小心掉入裂开的裂缝中。
——为什么,他的眼神像是在担心。
——担心会失去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担忧呢……
鼻尖充盈着他身周独有的气息,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我渴了,想喝水。”
“好。”
少年抬手,温暖的手掌揉了揉我的发旋,眼眸依旧泛着淡淡的暖意,一如他身后照亮了客厅的阳光。席德起身,走过坐在沙发上的安德鲁,却始终没有再多看他一眼。金发少年像是尊重了我的选择,不再计较安德鲁的刻薄,也决定不再多问如果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信赖……吗。
我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牛仔外套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着,他的脚步声很轻,像是个礼貌周到的少爷,从小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
我的视线,随着席德的背影,移到餐厅的小橱柜,移到长廊白色的墙体,最后落在了几步之外坐在沙发上的安德鲁身上,他正平静地望着我,收敛了方才眼眸中的不屑。
我稍稍后倾了身子,抱着膝盖坐在他正对面的沙发上。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合格。”半晌,他淡淡地下结论。
我疑惑地眯起眼睛。
“那个叫席德的小鬼,勉强合格。”他云淡风轻地补充。
“什么合格?”
“承担起照顾脑残小女孩后半生的责任。”
我揪起旁边的抱枕,黑着脸朝着安德鲁用力砸了过去。
他眉毛都没动一下,抬手接住了飞来的抱枕,下一秒将它随意地丢在脚边。
“格拉。”
席德站在安德鲁身后的小厨房内,隔着一个小小的餐厅,我望着他,光线擦过他的发梢,肩膀,他的背影像是带着几分不真切,就如同泛黄交卷的老电影,阳光照亮了他身后一个深色的方桌,他正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小玻璃杯,发出细微的声响,我稍稍分心了一下。
“你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弱,就算独自行动也能勉强撑过一轮天罚。”
安德鲁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稍稍侧过脸,对上他眼眸中暗色的深邃。
“……把‘勉强’去掉。”
“哼,我倒认为这个评价很中肯,因为某人差点就被尸鬼杀死了。”安德鲁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抿着嘴盯着他。
沉默了半晌,像是有某种危险的气息在空气中发酵。
“……安德鲁,开枪打中乔安娜的人,是你。”我冷着脸注视着他,那双深色的眼眸,像是一个无底泥沼,将所有秘密缓缓卷入,包裹,最后消失殆尽。
他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望着我,稍稍绷着下巴。
他的眼神像一根刺,狠狠扎在心底。
一瞬间,莫名地感觉到一种被看穿的不安。
我暗暗定了定心神:“安德鲁,你在读心?”
“嗯,以前学过一点。”他低低地回答了一声,稍稍往后倾了倾身子,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眼眸一瞬间卸去了方才的警备与些许危险。
“读出了什么?”我冷眼地看着他。
“你的内心很困扰。”他诚实地回答。
困扰……
沉默了半晌,我决定直接摊牌。
“为什么和乔安娜合作。”
“互利共赢。”
“她有什么值得你的合作?”
“她知道终止码。”
他果然知道乔安娜就是祭品。
“所以你以枪支作为交换,套取她的终止码?”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全对。”
“安德鲁,你怎么知道她给你的终止码是正确的。”
他不屑地轻笑了一下。
“终止码?我根本不在意,但那个女人是祭品,只要我透露终止端是在东部墓区,她自然而然会前往终止端输入终止码。”
我稍稍低下头,望着被丢在安德鲁脚边的抱枕,思索着。
所有的拼图,像是被一点一点凭借起来。
原来如此……
上一轮天罚中,安德鲁找到了乔安娜,假意结盟,用枪支换取终止码,并状作不经意间透露了终止端的大致位置,但却不告诉乔安娜终止端的确切位置在【格拉伊墓群】,祭品游荡在终止端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
他想借别人的手杀掉祭品。
但是……
我皱眉,抬起头望着安德鲁。
“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这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某个人曾经说过要亲手杀了狐狸。”
“……”
他想让我再一次杀人。
而且,是主动杀人。
我陷入了沉默。
……
【小女孩,总有一天,你的界定会被你自己打破。】
……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赌注。
他用实际证明我是错的。
曾经理直气壮指责他满手鲜血的我,总有一天也将变得罪无可恕。
我已经染黑了……
脑袋突突地疼痛着,我摇了摇头,抱紧了膝盖,一阵寒意蹿上脊梁。
“安德鲁,你疯了。”
“确切的说,每个天罚参与者都是疯子。”他淡淡地回答,“我要你摒弃毫无作用的怜悯,最大程度地增大存活率。小女孩,你的对手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安德鲁,你凭什么认为事情会想你想的那样发展?”
“……”
我握紧了拳头,沉着声音,怒目瞪着他:“那个时候你一定正看着对吧,你给她的那把枪对准了我的脑袋!只要她一扣下扳机我就……”
“你就?”他一挑眉。
“死的他妈就是我!”我冲口而出。
安德鲁望着我沉默了几秒钟,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手肘靠着双腿,拉近了一点点距离。
他望着我,暗哑着声音。
“小女孩,你确定那把枪里真的有子弹吗。”
他的声音像是蓦地撞在心里。
我一愣。
安德鲁云淡风轻地往后倾了倾身子,翘起脚,重新靠在了沙发上,
“那个叫乔安娜的女人死前不是企图用枪攻击尸鬼吗。小女孩,看来你的记性也不太好。”
“……她没检查过弹夹吗。”
“哼,那个女人蠢得要死,根本对手枪一窍不通。”
“……”
我沉默地望着安德鲁,那双令人难以读懂的黑色眼眸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曾经流露过的温暖与杀意,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可以将杀戮说得如此轻而易举,就仿佛人命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据,可以轻易地抹去。守护与毁灭,这么矛盾的存在,却同时都是他人格的一面。
莫名的,一种恐惧感爬上了脊背。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男人。
上一轮天罚,他没有真正出现过。
但却是全局的最终掌控者。
我和乔安娜不过是这个局的两个棋子。
他要我输得心服口服。
耳畔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薄荷味。
“格拉。”
一个半满的玻璃杯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席德在我身旁坐下。
“还有个问题。”我的视线没有从安德鲁身上移开。
“你说。”
“守陵人的小木屋里,是不是你故意让我发现了那卷录影带?”
“不是。”
不是?
我疑惑地望着他。
像是察觉到我眼眸中的怀疑,安德鲁沉下声音。
“是我做的事情,就一定会承认,但是小女孩,我没去过什么小木屋。”
他说得笃定。
我咬着下唇,拿起席德端来的玻璃杯。
热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在手掌漾开。
——不是安德鲁……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热水,冰冷的指尖瞬间因玻璃杯的温度暖了起来。。
——那么小木屋里出现的第三个人,究竟是谁……
我沉默地推敲着。
同样知道乔安娜是祭品,却没有动手杀了她……
如果不是下不去手,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放下玻璃杯,我冷着脸,沉默地将玻璃杯轻放在身前的玻璃桌上。
……
【小女孩,你的对手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
他,大概是对的。
沉默了半晌,我摇了摇头,抬眼望着安德鲁。
“为什么愿意参加天罚?”
安德鲁一挑眉,这个问题似乎让他感觉到几分突兀。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天罚?”耳畔传来席德疑惑的声音。
我望着安德鲁,没有理会席德。
“审判者说过,所有的天罚参与者都带着罪,但安德鲁,我认为你不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告诉我有人委托你保护我,所以,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带着目的参与进来的,我很好奇,你背后的那个委托人究竟给了你多大的报酬,才让你愿意以命相赌。”
“……”
“我知道,你还不打算让我知道委托人是谁。”
“……”
“我只想知道让你这么做的动机。”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咬着下唇注视着这个黑人退役兵。
他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像是做了个决定一般抬眼望着我。
“我和委托人做了笔交易。”
安德鲁稍稍停顿了几秒。
“他保住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存在,作为报酬,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你,这是我的任务。”
“最重要的存在?”
“我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