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正如安倍晴明所言。
敖凌顺着驳杂的气味好不容易找到麻仓叶王的时候,他的情况看起来糟糕极了。
印象里总是清润如月的阴阳师不支的倚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身上象征着无垢的狩衣破破烂烂的挂在他身上,隐约的暴露出其掩盖之下的伤痕。
衣衫褴褛,发丝凌乱。
他安静的倚靠在那里,双目阖着,眉头紧拧,面色白得几近透明。
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而他身边,却还有这无数的污秽与瘴气源源不断的侵蚀着,浓郁得连掌管这一重地狱的生物都不敢靠近。
——麻仓叶王如今可是魂魄。
这些直接刻在灵魂之上伤势跟身体上的伤口不一样,灵魂的伤痕想要恢复,比身躯的外伤难上千百倍。
看到这样的麻仓叶王,敖凌头脑一空。
大妖的威压与黑红色的妖力倏然四散开来,四处充斥着惨叫与血腥的地狱在这个瞬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沉重、冰冷。
像是以己之躯从奔腾的三途川中硬生生的淌了过来,血液沸腾着,与灵魂一同尖叫震颤,瑟瑟发抖。
那气势之中,充满了血与杀戮的凉寒之气。
受刑的亡魂与看押亡魂的生物都停滞了动作,颤巍巍的看向整个地狱的西方——那个骇人之极的威压传来的地方。
敖凌茫然的看着面前似乎随时都要消散掉的阴阳师。
他的威压与气势小心翼翼的绕开了麻仓叶王,将不断侵蚀涌入麻仓叶王灵魂之中的污秽与瘴气隔绝开来,毫不犹豫的吞噬下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凌。”
敖凌僵硬在原地的身躯微微一震,好容易回过神来。
安倍晴明见他回过神来了,提醒道:“收敛些,这里是黄泉,别给伊邪那美大神惩罚你的理由。”
敖凌讷讷的应了一声,将失控的威势收回来,脚步极轻的走到了麻仓叶王的身边。
他小心的靠近了对方,耳朵和尾巴都绷得笔直,生怕不小心蹭到了阴阳师身上哪里的伤口,给他造成疼痛。
“叶王。”他低低的喊了一声。
然而倚靠着岩石的麻仓叶王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敖凌无措的看着他。
过了一小会儿,他才手忙脚乱的从兽牙里翻出了许多治愈的符篆和一个小碗。
两张符篆融化在水里。
敖凌执起麻仓叶王垂落在一旁血肉模糊的手,紧抿着唇,将碗中的水一点点小心的倾倒在他的手上。
他抬头看了看对方的面色,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变化。
“晴明,叶王他……”敖凌握紧了手中的魂玉,开口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强行稳住了气息,却还是泄露了不安。
安倍晴明知道敖凌要问什么。
他想知道麻仓叶王是不是没救了——彻底消散在地狱刑罚之中的亡魂,每日都有,多到不计其数。
麻仓叶王也是亡魂,哪怕他的灵魂强度非常高,其本质也依旧是亡魂。
安倍晴明还没说话,敖凌却猛地站起身来一脸恍然。
“我应该先带他离开。”他说。
平安京时代最强大的阴阳师长长的叹了口气,“这里是地狱的最边缘,凌。”
敖凌拿着碗,抬头看向岩石之后那一片浓郁的、看不见一点光的黑暗。
“如你所说,叶王想要进入黄泉深处的话,那么他距离离开地狱,进入这片黑暗只有一步之遥了。”安倍晴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静。
冷静到让敖凌感觉到了冰冷的寒意。
“他穿过了地狱,也许只是在这里休憩而已——”
“他这是休憩——!?”敖凌倏然提高了声音,“他的虚影,在道反之石那里向我求救!”
“那么,你现在到来了,于他而言就是救赎。”安倍晴明好脾气的安抚着黑发的犬妖,“你将他带走,是想等他恢复了之后,再重新走一遍三途川与地狱吗?”
大阴阳师实事求是,“叶王的想要安然渡过三途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敖凌摇了摇头,“不需要他来,我替他就是。”
本来,麻仓叶王深入黄泉所图的,也是伊邪那美大神所承诺的那个神格。
叶王是为了他才虚弱至此的。
敖凌看着狼狈的阴阳师,满脸愧疚。
——当初他怎么会认为这件事情对于麻仓叶王而言没有问题呢?
明明从五百年之后回来的他清楚的知道,整整五百年里,这世间都没有麻仓叶王存在的痕迹。
需要花费五百年的时间才能达成——甚至还可能是没有达成的事情,他当初怎么就信了麻仓叶王的邪!
敖凌悔恨极了。
“他不会愿意你替他的。”安倍晴明觉得这小年轻真是活力十足,也天真的厉害,“就算他愿意,那么伊邪那美大神同意了吗?”
“或者说,你不顾他与伊邪那美大神的意愿,孤身进入黄泉,那叶王就不会重新踏进来了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麻仓叶王到底有多固执——或者说是偏执,跟他打了许多年交道,交往甚深的安倍晴明十分清楚。
他认定了的事情,哪怕是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见得会回头。
同时,安倍晴明也十分清楚,麻仓叶王始终都认为,他欠了敖凌的。
麻仓叶王从一开始,从发觉到敖凌能够吞噬他周围的邪气与污秽开始,就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无法忍受这个妖怪背负着别人家犬的名头,无法忍受这个妖怪每夜都会跑出去觅食,到后来,连对方离开了他的视野,都会让麻仓叶王感到焦躁。
他还曾经想要斩断敖凌同另一个妖怪的约定。
甚至——他曾经妄图利用不可说的手段,将不该留在他们那个时代的敖凌强行留下来。
虽然这一切都没有实现,但那些已经开始实施的手段与他曾经对敖凌的欺骗,却始终都是麻仓叶王心中的一根刺。
哪怕敖凌自己都不记得这么回事了呢。
麻仓叶王想要补偿敖凌。
而敖凌,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单纯的认为麻仓叶王对他好,对他非常好——如今终于是察觉到,麻仓叶王对他好得过了头。
什么样的好,会让人豁出去性命不要也想要满足他的渴望?
又是什么样的好,会让人在死去之后,还苦苦的挣扎着,最后连灵魂都迈入消亡的深渊?
敖凌不傻。
他垂眼看着昏迷着的麻仓叶王。
过了许久,敖凌长舒口气,重新蹲坐下来,一言不发,细心而轻柔的将麻仓叶王身上的伤口一点点的用治愈的水浸透,擦拭干净。
黑发的妖怪头顶的耳朵耷拉着,将麻仓叶王小心的扶起来,倚靠着他的肩膀,伸出手去为他清理背上的伤口。
顺便抬头看了一眼岩石上厚重的血迹。
也许是因为隔绝了污秽与瘴气的关系——又或许是因为这些符篆本就是麻仓叶王本人所制作出来的缘故,在敖凌清理过后不久,麻仓叶王身上那些淌着血的狰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住了血,生出了嫩白色的息肉。
安倍晴明没有说话,敖凌也始终都保持着沉默。
手中的符水再一次空了。
敖凌重新翻出了两张符篆,再一次融入碗中。
这一次,敖凌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粗哑,似乎是想掩盖掉那些微的紧张。
“叶王他……”敖凌顿了顿,深吸口气似乎是想要缓解情绪,“他是不是……”
安倍晴明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下一句,于是便出声提醒:“我在听。”
结果敖凌却摇了摇头,“没事。”
安倍晴明:“……”
他觉得他应该纠正一下敖凌这种说话说一半的行为。
虽然他自己总是习惯这么干,但双标嘛,平安时代最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干得可熟练了。
结果伟大的阴阳师刚准备开口,就看到倚靠在敖凌肩上的亡魂睁开了眼睛。
——极为虚弱,还带着初醒的迷茫。
正在清理对方背部伤口的敖凌毫无所觉。
麻仓叶王的迷茫持续了约莫三息的时间,视线一飘,就看到了被敖凌安置在另一口碗里的小小的碎玉。
他似乎有些惊讶。
显然,他是记得这块碎玉的。
而更让他惊讶——或者说惊喜的,却是如今难得的安宁,以及包围萦绕在周身的气息。
隔绝了嘈杂的恶意和那些对魂灵伤害极强的瘴气,麻仓叶王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如今呼吸之间的轻松了。
难得清明。
也难得安静。
阴阳师垂眼扫过随着敖凌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的黑发,觉得身上从伤口处传来的刺痛似乎在这瞬间变得轻柔了。
他抬起显得十分沉重的双臂,将正小心的为他上药的妖怪拥入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对方劲瘦的腰肢。
“凌……”他长叹了一声,带着初醒的沙哑与伤病的虚弱,极为柔和,也极为轻软。
敖凌一个哆嗦,腰被搂住的感觉让他浑身毛齐刷刷的炸起——连耳朵都“噌”的一下立了起来。
但在意识到抱住他的人是谁之后,又渐渐的放松了下来。
“叶王。”敖凌将手中装着符水的碗放下,身体后仰想要看看对方如今的面色。
——他还是十分担心对方如今的状况。
就他所知,这符水只能够治疗外伤而已,作用于灵魂之上的伤痛,大约只是能够将伤痕的外表恢复原状。
面对敖凌的担忧,麻仓叶王却倏然收紧了双臂,将头埋进妖怪的肩窝之中。
“别动,再抱会儿。”他说道,声音闷闷的,一如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柔。
敖凌为难的看着叶王身后的岩石,“可是你的伤口裂开了。”
“不管它。”
敖凌:“……”
哦。
敖凌任由麻仓叶王抱了好一阵,“晴明活过来了。”
麻仓叶王无动于衷。
敖凌继续说道:“就在咱们旁边呢。”
麻仓叶王微微抬起头来,似有所觉的扫了那块细小的碎玉一眼。
眼中似乎流露出了一丝不可查的嫌弃。
碎玉之中的安倍晴明一顿。
他被那一眼看得,感觉自己仿佛被万千头驴踢了无数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