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狼是狡诈的,它们畏惧人聚落里的火焰,不会主动袭击村落,却也从不会放过坟墓里的死尸……和独行的人。
一人,一灯,从幽幽的竹林里走过,附近山坡上的狼群似是嗅到了生人的味道,纷纷从墓土里抬起头,口中咀嚼的病肉并不足以抵得过冷雨带来的寒意,黄玉色的眼珠看向了徐徐走向废宅的人影。
……死人的肉哪里及得上活人?
随着头狼低低的一声嗥叫,更多的灰狼抬起沐血的头,从四周的枯竹间穿过,踩过翻倒的墓碑,一路围向闪着莹莹灯火的废宅。
这些狼有着结实的肌肉、足以咬碎牛骨的利齿,并且惯于在夜中猎杀。
颀长的人影倒映在黄玉色的兽瞳里,狼群腹中传来饥饿的声音,如若不出意外,它们今夜能给巢中的幼子带去一顿美餐。
抱着这样贪婪的心思,头狼悄然跳上了墙头,周围稍稍年轻的灰狼按捺不住地往庭院里行进,胆大些的,鼻尖已经开始试图碰上半掩的房门。
老朽的木门一碰,便向内旋开,清冷的寒风窜入室内,吹灭了里面微弱的烛火。
……是时候了。
狼群露出了獠牙,后肢蓄力,正待冲进去扑咬前,屋内传出一缕幽鬼低泣般的埙声……
“区区牲畜。”
屋内的灯再次亮起,有人拿着一封旧信提灯走出来,淡淡扫了一眼地上七窍流血的狼尸,将发出惑乱之音的骨埙挂回腰间,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走出了这座旧宅。
雨已停了,夜雾却更浓,王师命并未回头去看这座待了许久的村子,而是一路行至村头那株老槐树下。
槐树下,早有抬棺的村民将两座棺材放入两架马车上。
待看到那副红木的薄棺时,王师命脸上的神色略略柔和下来,稍稍低头听了听棺中的动静,知道里面的人应该睡得正熟。
“可有其他异状?”他问道。
穿着厚重雨披的村民哑声答道:“已将那姓苏的军官关起来了,没有异状。”
王师命略一点头,上了马车,又道:“我走后再过两日,你们便去开叶扶摇的门吧,要么生要么死,皆看他造化了。”
村民低头称是,待到王师命将马缰握在手中时,眼底异色一闪,不由转眸问道:“诸位未曾离乡远游,何以忽而乡音有变?”
话语一落,伪装成村民的雁云卫刀便出鞘,王师命已有预料,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手刚按上腰间骨埙,不料身后红木棺盖骤然飞起,极快的一刀便架在了他颈侧。
血迹绽出,藏身棺中的苏阆然寒声道——
“鬼夷封骨师,授首吧。”
“……”
原来是这样。
王师命转眸看向雁云卫后徐徐走来的陆栖鸾,脑海里闪过一个人,自言自语道:“倒是低估那人的能为了……”
一侧,苏阆然让手下拿钢索将他死死困住,方才收刀,取下王师命的骨埙,对陆栖鸾道:“此人擅用骨埙奏妖音迷惑心智,不知还会什么邪法,你离他远些。”
陆栖鸾点了点头,迎上王师命的目光,道:“到底还是我猜中了,这场赌算我赢,没意见吧。”
王师命反而回了个笑,好似对自己的处境并不担心一般,只道:“你在白日里没想明白,怎会在棺里却想明白了?”
陆栖鸾扭头问苏阆然:“咱们走之前能让我尽情在这家伙面前炫耀一下我的聪慧吗?”
苏阆然不太情愿道:“下雨了……”
“好的,那我就让这人死个明白吧。”
全然不顾苏阆然的意见,陆栖鸾也向其他人说道:“事出突然,你们大约也不明白,我就把这柳西村里的怪事从头说起……”
一年前,大楚再度与强邻全线开战,兵压十州,边境一度粮草告急。朝廷便与其余附属的百济、杳瑟、古越、额连哲、鬼夷等国通商,在附属国中,以百济、鬼夷势力最弱。
这两国都有被邻国吞噬之危,眼见其他国家通过贸易越来越强,两国便急于向大楚提出和亲要求,要送出公主入楚皇后宫。但大楚回应说今年恰逢太子生母显皇后二十载忌辰,今年后宫连选秀都取消了,但皇帝有心与两国交好,便提出只会在两国中娶一位皇妃。
百济与鬼夷对和亲都十分迫切,尽管大楚提出的借口苛刻,还是在嫁妆上费尽了心思,其中鬼夷国就在其要和亲的十九公主陪嫁里加入了一张鬼夷国宝的海底宝藏图。
鬼夷国土虽小,但海湾众多,那张海底宝藏图标注了历朝历代朝贡船沉没的地点,鬼夷史上曾有一任首领发掘了一处浅海宝藏,凭此立地成王。但后来邻国崛起,皆盯着鬼夷宝藏一事,是以鬼夷并不敢独力发掘新的宝藏。
“……因鬼夷在准备和亲的十九公主陪嫁里送出鬼夷海底宝藏图,鸿胪寺便先答应了鬼夷的和亲。此时百济邻国听闻百济和亲不成,意欲将之兼并,于是百济王孤注一掷,派人前往贺州,许以重金求楚人伪装为商队劫杀刚要和亲的十九公主,这个受托之人,便是柳四。”
王师命下颌微抬,褪下那层温和笑意,整个人便显露出不同先前的妖异之气。
“虽说是晚了些,到底还是让你猜到了。”
“等下把你关起来后,可以尽情赞美我的机智。”自认为安全了之后,陆栖鸾整个人便仿佛嘚瑟起来似的,继续阐述案情——
“柳四劫杀和亲队伍得手,鬼夷失去十九公主和藏宝图,和亲自然被百济取代,也就是去年嫁入大楚的李妃娘娘。但同时,柳四也发现了十九公主手持重宝藏宝图,心生贪念,可他对鬼夷文字一知半解,便将十九公主打伤后带回了柳西村幽禁起来,企图人财两得。百济也曾派人来讨那藏宝图,但因柳西村人来人往,又离贺州府太近,不敢惊动大楚,便只得暂时放弃。”
“这十九公主便是朝颜,受柳四幽禁后,想尽办法求救,然而她不识汉文,一直未能脱逃,也无法通知在鬼夷国之人。直到她怀孕七个月,央求到了一个路过柳西村的贺州文人将她的事写成诗流传,想通过这条路子引起母国人的注意。”
“那首歌颂她与柳四之间‘爱情’的诗的确是流传开了,但诗中用的是她的本名朝颜,柳四听后大怒,殴打朝颜致其早产,又对她剖腹取子,致其惨死……想必你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吧,鬼夷国师。”
刚刚苏阆然叫出“封骨师”这三个字时,王师命就知道他们大约是知道了,摇头笑了笑道:“我在楚境内盘桓已有十年之久,承鬼夷王相托甚重才来此为其女复仇,自认为并无行差踏错,你是如何晓得的?”
“我们自然是看不出来你是鬼夷人的,但你所托非人,派去告诉尹司仪十九公主行踪的侍女暴露了。”
说着,她拿出一枚金锭,正是从尹司仪身边的侍女处搜来的。
“事出太急,鬼夷王给你用以运作此事的金锭并没有功夫重新熔铸,单看这上面的海锈和鬼夷铸章,再想不到我就是傻子了。”
百密一疏,说的大约是这里。
陆栖鸾继续道:“早在我们进入贺州时……不,说不定在这之前,你直接将十九公主还活着的消息转达给楚京的百济李妃处,使得她急着派亲信趁公主奔丧的功夫急行到贺州,如果十九公主还活着,杀人的多半就是尹司仪了。”
“而你,受鬼夷王之托,入楚境,为夺回藏宝图,顺带为十九公主复仇,一手策划了这村中瘟疫之事。那些染病之人其实并不是染病,而是因参与过劫杀鬼夷和亲队之事,不愿喝朝颜葵,是以半夜由你吹奏妖埙将这三十四个人一一诱出投毒,最后痛极而死。”
“而尹司仪,作为知晓内情的百济人,之所以还没有被你所杀,是因为你要将其带回鬼夷向鬼夷王交差。至于我,作为大楚的优秀官员,掌管百官机密——”
王师命:“你是意外之喜,与此事无关,仅与我有关。”
陆栖鸾:“哦。”
苏阆然面无表情道:“案情既明,你先回去安抚公主吧,此人由我看管,稍后我去山下寻你说的那鬼夷接头之人,待一并抓住后,明日让贺州府派人押送回京,再行审问。”
王师命笑了一声,轻嘲道:“晚了。”
“你说什么?”
“鬼夷人行事小心,听不到我埙声,此时多半已经逃了。”
“封骨师受鬼夷王以国师之礼相待,他们竟就放你不管?”
“不信也罢,大可前去一寻。”
陆栖鸾听他不像是在说谎,朝苏阆然摇了摇头:“我们陪公主奔丧而来,两国之事交由上官与鸿胪寺处理,还是多想想怎么请罪吧。”
这倒是个问题,虽然案子破了,但让公主失落两日,就算公主不在意,他们这些人铁定是要下牢的。
这时王师命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又道:“你楚人对藏宝图也是心痒已久,此番你们丢了公主,若不想朝廷降罚,除非将此藏宝图并解密之法一并奉上,将大功抵小过,然否?”
陆栖鸾:“……”
果然是国师,一开口就说中他们这群人的痛处。
苏阆然脸色不善道:“你又想作什么妖?”
纵然双手被缚,依然风采过人的王大夫只看向陆栖鸾,眸光温淡道:“其他人我信不过,只你一人说,为免众人受罚,你是听也不听?”
苏阆然:“她不听。”
陆栖鸾:“我听。”
苏阆然与她对视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上火。
陆栖鸾晓之以理道:“听听又不会掉块肉……”
苏阆然生气不说话了,陆栖鸾便挪到王师命面前,表情复杂道:“我先解释一下,并不是我铁石心肠,只不过我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跟你私奔了我爹娘我弟怎么办?我家狗崽儿怎么办?”
“这倒是我欠考虑了,不怪你。你且附耳过来,我告诉你解密之法……”
王师命的藏宝图本为引尹司仪出来,特意放在柳四宅中,此番临走前才准备带走。而上面鬼夷文字复杂,多承自象形,间或有鬼夷人才懂得的谜语,陆栖鸾听他说了半晌,才明白过来。
“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说着,见她半张月色般姣好的面容,王师命不由一低头,咬下她耳畔一绺青丝。
陆栖鸾捂着耳边退了两步,呆呆地看着他:“你——”
只见他宛如深渊之幽的一双眼,看着她,轻声道:
“那夜之约,我若今番未死……来日自会找你相践。”
作者有话要说:大夫他有分寸,是咬断头发不是扯断的,不会弄疼的23333
……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情绪,都是这个题材的错
想站cp的时候请看一看这个冷酷无情无理取闹功利主义满满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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