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前,我待她用情几何,心中并无计量,只知她逝后……此后的岁月都成了消磨。”
一柱烟华袅然散入佛像眉眼下,佛前静坐的人,掩不去一身的疏淡,似乎仍是如往日那般筹谋在胸,但细一看,淡色的眼底却是一片空寂。
站在背后侍立的灰衣人对这种场面见了许久,叹道:“宗主,斯人已逝,也算得你胜了这局,为何还不能放下?”
“你觉得我赢了吗?”
“就结果而言,多年成障的旧容归尘,这一页也该是掀过去了。”言罢,灰衣人听着叶扶摇轻笑一声,那笑声说不出地嘲讽,又改口道,“此事既为赵玄圭擅作主张,属下愿为宗主清理门户。”
“我从没说过玄圭做的不对,他甘为弃子,我又怎会拂了他的心意。我所恼者,只不过是这东楚亡国的最后一步棋,由他替我操刀,世局的周折便雕琢得过于粗砺了。”
灰衣人困惑道:“为何?”
眸中的空寂微微敛起,一张口,又是重重的算计。
“你觉得陆栖鸾被他所杀,谁会为她报仇?”
灰衣人道:“陆侯在时,交情错综复杂,这便多了……远的不说,便是前日疑叛的封骨师,也多少会和赵玄圭结下梁子。”
“师命是个闲散人,比起杀人更喜欢收尸,他会给我找些小麻烦,但绝不会正面对上赵玄圭。与陆栖鸾交契之人里,唯有一个人,根本不在乎东楚的存亡,更有能力,人赵玄圭活不过今夜。”
灰衣人将印象中的人滤过一道后,愕然道:“可这苏将军不是向来是朝廷的死忠——”
“说起来都是陈年旧闻,东楚朝中都知道的事——你还记得其父?”
“当年在北境血屠匈奴三百里,曾被奉为军神,后殁于沙场,有传闻说,其父被匈奴捉去后归降了,如今在匈奴位比副汗,莫非……这是楚皇为稳定匈奴设下的棋子?”
“楚皇之所以迟迟未能一统,多数原因该是归咎于识人不清又多疑,逼得一个东楚人,十数年来活得宛如匈奴质子,到底是少年人,心中又岂会无恨?”
灰衣人这才了……陆栖鸾被赵玄圭所杀,苏阆然势必要因恨复仇,他是何等的狠人易门上下高手众多,自然已领教过,想杀赵玄圭不过动念之间,但皇帝又岂能容他这般无视法度,只要这边稍加动作,一旦苏阆然今夜死在朝廷手中,本就因王储被害而点齐了兵马的匈奴,定会挥师中原!
西秦、南夷、匈奴,加上陆栖鸾死后,朝政被左相把持,东楚已是回天乏术。
思及此,灰衣人心中激越,颤声道:“谢宗主……为易门筹谋多年,夺国大计已定!易门又可绵延百载!”
“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叶扶摇淡淡道,“小声些,莫惊坏了这柱魇香。余下之事去交给宋睿办吧……如果他那把老骨头还撑得住。”
“是。”灰衣人转身告退,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不忍道:“宗主,密宗魇香久溺易危命,还请……”
佛前的人,徐徐闭上眼,道:“人过于痛苦时,佛门是个很适合逃避的地方。相似的脸都走了,待我这双眼废去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得她生得什么模样了,就容我……多怀想一时吧。”
……
夙夜,皇城晦暗。
皇族的防卫不过如此,而赵玄圭却觉不够。
他经历过的事那么多,唯独不敢和叶扶摇赌生死。
“赵卿,如此惴惴,此子落在这儿,你这劫材怕是要输定了。”
悬于棋盘上的白子微微一颤,赵玄圭收回手,道:“臣棋艺不精,让陛下见笑了。”
赵玄圭是想保命的,他不知今夜他的命能不能保得住,但至少皇帝身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所在。
——只要他待在这儿,就算苏阆然知道了,难道还能在太上皇面前杀人?
太上皇把玩着手上的棋子,语带追念:“赵卿这模样倒好似让朕想起从前之时……那时候赵卿与朕一样,雄心勃勃欲踏平九州,做了许多事,善恶皆有之。那时当真是年轻,什么都想要,得不到,便觉得不甘,贪得更多,负义更甚。”
赵玄圭道:“陛下言重了,如今倒也不怕坦诚,彼时我虽为易门之人,心中却是对陛下十分敬服。时常想着若生为楚臣,能辅佐一代雄主倒也不枉此生。”
这番逢迎入耳,太上皇也只淡淡一笑之,道:“朕是个有心无义的君主,待臣下最是如此。赵卿知不知,朕养臣子,如养虎。”
“陛下何出此言?”
“相对于秦人而言,楚人性情温和,不愿与人争端。朕的臣子中,曾有一人,虽勇猛胜虎豹,却只愿守土不愿开疆。朕为逼出他的凶性,让他留下妻儿,假降于匈奴,至今已有十数年,换作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叛离。”
赵玄圭神色一凝,垂首道:“匈奴右贤王之事,臣也有所耳闻。见苏将军如今震怖三军之态,其父当年军神之姿,可想而知。”
“苏渊渟是个老实人,他儿子同他一样,可越是老实的人,朕反而要容着他,由着他。”
听太上皇话里的意思,赵玄圭心头一冷,知道太上皇怕是已知晓苏阆然今夜要来杀他,唯恐性命难保,当即跪道:“此子心性残忍好杀,早已与那罪妇混同一党,陛下既然担心他二人结党以臣压君,何不借此机会斩草除根,以正皇室威严?!”
“赵卿。”黑子落回到棋盒中,太上皇阖目道,“你动手杀陆栖鸾前,也该当想一想后果。纵然今夜朕为了保你,杀了苏阆然,那明日呢?你知道朝中有多少年轻一辈的臣子,因她一死,大愿俱崩?”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而生者尚有心力报国。”
易门就是巧舌如簧这点,最讨上位者的喜欢。
说话间,门外有内监来报:“陛下,苏将军深夜入宫请求面圣,可允他一见?”
“哦?这么快便来了……看来陆卿已饮恨,玺心这回怕是要伤心了。”微微一叹,似是惋惜,太上皇随后道,“让他进来吧。”
赵玄圭冷汗俱下:“陛下!此子携杀而来!”
太上皇却是苦笑一声,道:“朕昔年也算得上半个性情中人,生离尚且煎熬如斯,何况死别之痛,再者,朕说不让他进来,他就会乖乖在外等着吗?赵卿若不愿见,且去屏风后暂避吧。”
赵玄圭脸色阴晴不定了片刻,一抱拳走入后面屏风。
夜风萧冷,簌簌吹拂间,似是下起了雨,那雨透过宫殿冰冷的窗楹,隐约显露出一丝血腥。
“……苏将军,请……解剑入宫。”
殿前侍立的侍卫这半生为东楚的臣子解过无数次剑,这一次,却是最恐惧的一次。
见面前的人不动,侍卫强忍下心头的畏惧,道:“……苏将军?”
回答他的却是入手一沉的刀,压得侍卫险些没能站稳。
“无妨……左右都是要脏了手的。”
门轴嘲哳声响起,太上皇本是要说些什么,抬眼间却觉雨雾自殿外吹入,目力不清的眼睛望去,隐约看见一人盈满一身血戮杀气,踏步入内时,眸光四下逡巡了片刻,方才落在太上皇身上。
太上皇的眼睛早已因旧疾而损,但对上他目光的一刹,仍然察觉了……那不是一个臣子对帝王应有的目光。
“苏卿,深夜请见,有何事?”
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喑哑,却又冷静得让人觉得战栗。
“臣欲请旨杀人。”
“哦?若朕不允呢?”
“臣杀人后,自会向天子请罪。”
已有许久没有人敢这般向太上皇说话了,天子生怒之余,不由又笑了一声:“无天子诏,尔敢杀人?”
“……臣奉天子诏,非奉先帝诏。”
言下之意,他不认太上皇这个天子。
——大逆不道。
几乎是话音甫落,旁侧的屏风倏然被踢倒,背后赵玄圭面目狰狞:“陛下可听见了,此贼欲逼宫谋反!他手无兵刃,宜速令侍卫杀之!”
太上皇闭上眼,道:“苏卿,以陆栖鸾之狂傲,尚不敢对朕如此妄言。苏卿,说话之前,当知天子脚下,尚有苏氏苗裔,莫污了汝一门忠名。”
殿外的侍卫白刃出鞘,直到赵玄圭为偷得一口生机而庆幸时,下一刻,却是喉间一冷。耳中轰鸣的怒喝声中,视野怪异地朝向殿顶摇晃的宫灯……
“苏阆然!”
他杀了,当着帝王的面杀人了。
可是又如何呢?他目光所及所有人,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苏阆然忽然觉得许多事并没有他所顾虑得那么难,父母也是,陆栖鸾……也是。
“吾父陷社稷,吾妻亡奸人……君王负义尽,忠名,留之何用?”
……
“让我进宫!边关加急!西秦大军犯边,边关的将士死伤惨重!快让我面圣!!!”
正逢值夜罢,穆子骁远远地便听见有传令的军士在宫门处,本想归家与娇妻共聚的步子不由一转,向宫门处走去。
“怎么了?边关发生何事?”
“西秦犯边!倾三十万大军,现在只怕要踏破边关了!”
“什么?!”
“什么军报?”宫门处走出一个文官,暗黄的灯光照见官居二品,乃是宫中留值的枢密使。
穆子骁忙道:“这位大人,边关告急,还请陛下速裁,我这便去通知兵部上下,只要宫中有急令,马上带令点齐州府军力赶赴边关支援!”
那枢密使接过军报皱眉看了看,眉毛一跳,忽然道:“这位可是相爷的贵婿穆统领?”
“是……大人,军情紧急,余事日后再说,还请莫要耽搁!”
“知道了知道了。”那枢密使一脸无趣,道,“宫中自有人通知兵部,不劳穆统领,更深露重,还是速速归家吧。”
穆子骁无法,只得暂时离去,待远走之后,又觉事情不对,下了马独身折回去,却见宫门处那枢密使并没有进宫,而是打发走传令兵后,竟上了回府的马车,就此离宫了。
穆子骁心头一恼,纵身跃上宫城附近一处房顶,待那马车徐徐行近,仗着练武之人耳力过人,听见那马车里的枢密使冷哼一声。
“相爷尽是找些麻烦人,若不是陛下视物有损,怎能瞒得过去?这几日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
“大人,可要去前几日那处暗寮找小娘松快松快?”
“去吧,唉,这个月第六封军报了,得压到什么时候去……”
穆子骁大怒,一声国贼尚未出口,忽见前方浓暗处,有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在等人。
这样寂夜的街道,一个人撑着伞走来,怎么看,都好似黄泉有客。
驾车的车夫先是一怕,后又觉得这附近有的是暗寮,还当是哪家的夜游仙出来揽客。
车夫平日里仗势惯了,提着马鞭朝那女子虚虚赶去:“去去去我们不做你的生——”
一个生字卡在喉咙里,不知何处来的冷箭,已然贯穿车夫的喉咙,他摇晃了一下,捂着喉咙表情扭曲地从马车上栽落。
“什么人?”那枢密使撩帘一看,正逢着那撑伞的人微微抬起伞沿,昏暗的光照见她的面容,相形之下,枢密使脸色顿时如同打了一层霜。
“你不是死……”
暗夜深处,女声幽柔,温和得恍如黄泉一捧,邀君一饮其苦…
“有没有人训教过你,小鬼走多了夜路,也是会见阎王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