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误……阿音微笑了一下。如今是不是谬误,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已经出了宫,在这个不知道在那里的素云观,还不知道以后如何。
宫里头的事,一时半会的,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她低了头,轻声地说:“不知道崔太医,是否知道,大皇子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崔太医的视线含笑落在她身上,带着长辈那种常见的心知肚明但是就是不说的味道,片刻之后,轻声说:“老夫只是一介太医,宫中之事,不敢妄自猜测。不过,昨日大殿下领了职务,在内务府协理。”
阿音沉默片刻,脸上露出笑意来:“那真是好极了。”她能察觉到崔太医看向自己的目光,柔和地落在身上,格外让人心安。她却一个字都不再说了。
崔太医笑一声,摇了摇头,问:“当日你曾说,想要跟着我学医,如今可还有这个念头?”
阿音吃惊地抬头看他。她以为……
“如果可以……自然是愿意的。”她立刻说,“我以为,如今我戴罪之身,崔大人会不愿意……”崔太医哈哈笑起来:“老夫只是想要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哪里,倒是没有关系。”
听到阿音的回答之后,他仿佛兴致一下子就高昂了起来,兴致勃勃地说着要准备一些什么东西,下次来的时候带给阿音让她自学:“老夫也不能常来,左右这里清闲无事,你又有些基础,老夫隔些时日来给你解惑也就是了。”
见阿音点头,他越发笑容满面,药童过来的时候看到了,都情不自禁地揉了揉眼睛,觉得眼前这人一定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崔太医。
正如崔太医所说,素云观的日子很清闲。
前院里修行的女冠们与后院里的这些人来往并不多,后院里处理杂物的也另有一批下人,更多的,是如同童姑姑等人一般的人,穿着打扮个个都不起眼,细细说起来,都是从宫里头出来的。
其中不乏当年伺候太后,甚至伺候早去的皇后的人。
她们对阿音倒是很友善,阿音问什么问题,如果能够回答的,也都愿意答。见阿音在自学医术,还有一位姓何的姑姑自告奋勇地过来教了阿音做药膳的手艺。
飞灵偷偷地告诉阿音,这里闲居的姑姑们个个都有自己的独门手艺:“要是我能都学会就好了,可惜我天赋不足,也只能捡上几门学一学了。阿音你擅长什么?”
跟着飞灵,阿音混了个眼熟,渐渐地,也有姑姑愿意过来教阿音一些东西。不仅有各种技艺,也有梳妆打扮穿衣带帽的道理,更有为人处世的诀窍。
她仿佛干枯的沙漠玫瑰忽然落入了水中,在意识到的那一刻,就开始拼命地吸水,积攒力量等待着花开的那一刻。
崔太医每月到素云观一次,那个曾经有些咋咋呼呼的小药童稍大之后就再没有出现。飞灵问起来的时候,崔太医也只是笑眯眯地说,他学了一些本事,如今也该学以致用了,正忙着。几次下来,飞灵就不再问了。
对崔太医来说,每一次见到阿音,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蜕变。
最开始在宫中见到的时候,虽说是穿着大宫女的衣裳,但周身却透着一股子谨小慎微的气势。可交谈起来,却发现这人是聪明的,比他以为的要聪明得多。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与周身的气息不符的闪亮,又有一股说不出的莽撞,行动力强大,胆大得让崔太医都有些心惊。
刚到素云观的时候,整个人身上都透着一股茫然的味道,眼神情不自禁地追逐自己熟悉的人,身上的气息越发地小心翼翼,看上去赫然多了几分小家子气。
可每一次见,都不一样。如今几年下来,已然与以往大不相同。
又是一年初秋,山上的枫叶早早地红了,崔太医上山的时候,已经是半树绿叶夹杂着半树红叶,驳杂斑斓,倒是有几分别样的漂亮。
山上的风已经有了显著的凉意,新来的药童吃力地跟着前面的崔太医,脚步匆匆地向前,有心想歇一歇,却不敢说出来。等到了山腰,绕过一棵大树垂落的枝条,沿着溪边的道路上去,就看见山腰中藏着一个道观。
红墙黑瓦,门上挂着三个简单的字——素云观。
药童看着崔太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女冠过来开了门,见到崔太医,露出微微的笑容来,对着崔太医行了一礼:“崔大人,久违了。”
崔太医还了礼,带着药童进了门,不一会就有人过来带着崔太医去了后院。药童走在这个普普通通的道观当中,眼神止不住地在各处的花树上流连,只觉得这道观不愧是在山中,一草一木都格外有灵性。
不一会儿,就听得笑语连连,却只是一片嗡嗡,听不清楚到底是在说些什么。
崔太医脸上就露出笑容来:“已然到了,多谢小师傅。”带路的女冠行了一礼,也不继续前行,转身回去了。
崔太医这才从药童手中取过了药箱,拍拍药童的头:“这里可要小心些,不要随便说话。”药童心中好奇不已,连连点头不止。
绕过一排蔷薇花树,就看见一棵盐肤木,这种漫山遍野都有的杂树,被郑重其事种在那里,与之前所见的委实格格不入。
树下坐着几个人,正在说笑,方才听到的声音大约就是她们了。见到崔太医与药童,那几人笑了笑,其中一位起身迎了过来:“崔太医来了,今儿到得比平时早呢。”
说着,当先引路而去。
药童跟在背后,只觉得引路的那人虽说已经不年轻,可走起路来的姿态真是好看,也不见扭腰摆臀,可硬是显得风姿绰约,风情万千。
他情不自禁地就盯着那人的背影,觉得自己的走路姿势别扭极了。然后被崔太医一巴掌拍在头上,顿时清醒过来,连忙低下头不去看了。
不一会儿就到了一间花厅,里面已经等了好几个人,院子里更是不少人坐在那里聊天,见了崔太医过来,个个都起身行礼。当先领头的是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姑娘,一笑起来就露出了牙齿,格外灿烂,让人一见之下就心情愉悦。
“崔大人,又要麻烦您了。”那十八-九岁的姑娘——药童听到崔太医叫她飞灵姑娘——这样说着,笑微微地说:“阿音在厨房,说您来了,要给您做点好吃的过来孝敬您。”
崔太医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灿烂了起来,略一寒暄就坐了下来,给其他人诊脉。间或有人拿了不知道谁的方子过来让崔太医看看,这般明显是不敬另一个大夫的行为,偏偏让崔太医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灿烂起来,旁边的药童看得格外不解,只能将问题都闷在心底。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人就少了许多,只剩下寥寥几个年岁稍大的,与崔太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飞灵逗着新跟着崔太医过来的小药童,也是颇为愉悦。
门外忽然一阵香味传来。最开始的时候还是隐隐约约的,混在山风中,后来渐渐地就浓郁了。但就算是浓厚了些,本身也是极为清甜的味道,并不惹人讨厌。药童连回答飞灵的念头都没有了,时不时地就抬眼去看门外,捂着肚子觉得自己忽然就饿了。
飞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音这丫头……做的东西倒是越来越香了。可惜我在厨艺上没什么天分,否则总要学了她的方子自己给自己解馋。”
“谁说你没有天分,你只是不肯学而已。”门外有人回答,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珍珠掉落一般动听,药童听得呆了呆,下意识看向门口,一个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看上去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身量还稍显不足,有些瘦削,但已经身姿窈窕。窄袖短襦,粉色罗裙随着动作轻轻摇摆,上面绣着的芍药与灵蝶跟着颤抖,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蝴蝶飞舞,芍药飘香。少女的眉目清朗,那双眼睛格外动人,眼波一转,一点薄薄的凉意就随着视线飘过来,可下一秒,这点凉意就消失无踪,变成微微的暖意。
也许是唇角的笑意让人觉得心情舒畅,也许是对方温柔的问好让人觉得心中愉悦,反正在不知不觉的时候,药童已经盯着那刚刚进来的少女,露出了有些傻乎乎的笑脸来。
崔太医呵呵地笑着,又在药童头上拍了一巴掌;“阿音你收着点,别将我的新徒弟带得魂不守舍的,误了事可就糟糕了。”
小药童回过神来就听到这一句,顿时里脸颊绯红,连耳尖都红了,低下头去连一个字都不敢说,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再也不敢抬头看了。
阿音嗔道:“崔先生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又没有做什么,平白无故地就被崔先生指责了一句。”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仿佛是随口叹道:“早知如此,就不该特意去给先生做吃食了。如今给不给,心里头都不甘心呢。”
飞灵扑哧一笑:“你哪会不曾给了?快些送过来,让我也蹭一回崔大人的点心,尝尝你的手艺。”
崔太医笑道:“人就在你身百年,你为何又非要与我抢这一次?”
飞灵飞快地回道:“虽然人就在身边,可我也不能压着她到厨房去给我做点心。如今她出师了,可是好久都不曾动手了。”两人这样及其轻松愉快地斗着嘴,边上小药童的心也终于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偷偷地抬眼一看,却又正好与阿音对上,飞快地低下头去,一颗心砰砰地跳,这次是真的不敢抬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