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帝离开了,没有留恋和拖沓。生死之事,到了这个年岁,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命坛之上就只余下袁师一人。
忽然从天辰阁中奔出来一个中年男子,脚步轻快,没有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稳重,急冲冲地奔到了命坛边上,又忽然收住了脚步,整个人稳稳地站着,仿佛没有任何惯性一般。站定下来之后,只见他从背后取下来一支蓝玉短杖,用双手轻握短杖举至胸前,微微躬身对命坛上的袁师行了一礼。
袁师此时背对着天辰阁,看着武帝离开的方向,并未回头看去,只是开口说道:“许师弟,我如今交代之事你需谨记,无论何事,你照办便是。第一件事,稍后我便施术取出命坛下镇压之物,你自去青阳镇,交与李谦李府君。第二件事,待我合道以后,你便把我葬于命坛之下,不需修墓立碑。第三件事,今日过后,天辰阁便就地解散,阁内众人须于入冬前离开帝都,除帝都以外,愿去何地各自决定,每人留存些许财物,保众人此生衣食无忧即可,余下的便上交国库,不得侵占,所有与相命有关手稿书籍就地焚毁,一纸不留。”
“师兄已经有所决断了?”许师闻言,并未有太多惊讶,只是问了这么一句。
“掌管天辰阁这么多年,虽然我心中确有不舍,不舍得葬送天辰阁五千多年的传承,不舍得让相命之术没落。可你我一生钻研相命之术,心神与天命相契,说得上天命与你我情同母子。父母有命,身为人子自当遵从。”袁师脸上无悲无喜,一副理所应当之色,又接着说道:“实际说来,自师傅以身合道后,天命愈发虚幻,已经渐渐隐去形迹。当年我心血来潮,路过青阳镇时前去探望李府君,适逢府君夫人诞子,一时兴起为他相命,却是没想到此子命相不凡,天命气运如朝阳破地,喷薄而出,此乃天数!”
“既然师兄有所决断,师弟便不再多言,往后之事便交于师弟,定不负师兄遗托。”许师说完再行一礼,只是礼毕之时望向了袁师。而袁师似有所察觉,终于回过了头,与许师四目相交,眼神显得有些锐利,却是想把同窗修习多年的师弟的模样深深记在脑海里。
“人终有一死,你我虽是师兄弟,但我年长你二十有八,膝下无子嗣,待你便如同亲儿。我知你心中悲伤,可今日乃为兄合道之期,你应替我欣喜,莫作小女儿姿态。”袁师回过了头,背对着许师,轻轻地挥了挥手,说道:“进去内候着,半个时辰后来替我收敛。着实抑制不下,便去把师傅的摇椅搬出来扫扫灰,往日为兄也常于那把摇椅上小憩,只是十年未归,椅上该已铺上不少灰尘。”
许师没有答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袁师的背影,便转过身朝着天辰阁奔了过去,脚步依然飞快,只是身形不像出来时那么轻盈。就在即将奔进阁门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伤,泪如泉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而在天辰阁的内院,一张摇椅静静地摆放在院中的凉亭里,摇椅上干干净净,不粘一粒灰尘。
命坛之上,袁师抬起了头看看天,此时恰好及日中,阳光有些耀眼,他不由得眯了眯眼,嘴里喃喃道:“天命有数,既然如此,我便帮你一把又如何。李良啊李良,偌大一个天下,为何偏生是你之孙儿?让我难以自处,难以自处啊!”
袁师说完,便低下了头,盯着地上的观星天辰图。观星天辰图四四方方,比命坛坛面低两寸,深深陷在地上,图上精雕细琢着一个老者仰望星辰的图像,漫天星辰是用黑色琉璃镶嵌出来的,其余部位均是在白玉砖上直接雕刻而成。图中老者便是天辰阁开阁阁主天辰先师,他左手持着一根短杖,右手手掌按在短杖上,似乎是在轻抚短杖,但是袁师知道,这是推演之时在拍击短杖的模样。
“砰……砰……砰……”不知何时,袁师抬起了手中的短杖,照着图上的模样缓缓拍击了起来,并不急促,仿佛是以一种既定的节奏进行的,发出的声响也不大。渐渐的,玉质短杖上显现了一些裂纹,从被拍击的地方开始,向着短杖头尾开裂而去,但是袁师似乎没有察觉一般,只是紧紧盯着地上的观星天辰图,手上不断地拍击着短杖。
“咔嚓”一声,袁师手上的短杖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了几节掉落在地上,只剩下袁师手中握着的一小节依然在他手上。一道不知从何吹来的清风拂过,那几节短杖便变成了粉末,被吹进了观星天辰图中,白色的粉末全部落在了图中的黑色琉璃石上,又似活了一般渗进了琉璃石里。
袁师依然紧紧盯着观星天辰图,准确的说,是盯着天辰先师手中的短杖。忽然,那把雕刻在白玉上的短杖泛起了翠绿的光亮,紧接着整个命坛似乎瞬间受到了重压一般,白玉地面寸寸开裂,而且裂痕越裂越细密,到最后整个命坛化成了粉末。袁师此时已经是站在了一堆石粉之上,他却顾不得退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蹲了下来,用手不断在石粉中掏挖,直到在石粉堆中挖出了一个一尺深的洞才罢手。
被袁师掏挖出来的石灰四处飞扬,落到了袁师的身上,袁师却全然不顾,只是在洞内掏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抱在怀中,然后便一屁股坐着了石灰上,深深地喘息着,仿佛这一连串动作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怀中的木匣开口竖着嵌了一支缩小版的碧绿短杖,也是玉质的,通体雕刻着精美的云纹,不像原先袁师手中的短杖那般简朴,小巧玲珑甚是好看。
袁师的喘息慢慢停歇了下来,对着木匣沉声说道:“当年天辰先师将你镇压于命坛之下,一晃便是五千余年,是为有朝一日可寻得一人能配得上你。日后落到李良之孙儿手上,也不枉我千辛万苦将你取出来。”说完,袁师就伸出右手,按着木匣上的小巧短杖上,闭上了眼睛,神情肃穆,只是不断抽搐的眼角显示出他现在似乎非常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巧短杖脱离了木匣落到地上,如白玉地面一样化成了粉末,袁师的手从木匣上落下,无力地落在了腿上,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袁师已经全无气息。
神武三十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前些年来得要早一些,深秋未及入冬,帝都的天空便飘起了鹅毛大雪,乌云阴沉,似乎要碾压下来一般。
即便是这样反常的天气也没有人太过在意,因为有其他消息更让人们为之哗然。先是御封天命圣人,天辰阁阁主袁逊先师以身合道,驾鹤归天。后是屹立天衍大陆五千余年的天辰阁宣布封阁解散,遣散了天辰阁众,各自归隐。两件大事,如平地起风雷,在帝都的上空炸裂开来,坊间街头人们交头接耳,皆是疑惑不解。
今日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依然飘摇而落,这样的天气一般无人出行,但是此刻大街上却穿行着不少官轿,引路人与轿夫均行色匆匆,照着方向却是往帝都中央的皇宫而去。即便平日上朝也仅有正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可以参加,数目不过数十人,而且以文官居多。但是今日情形却有些不同,有好事者在朱雀大道上细细数了一下,单单朱雀大道上穿行而过的官轿便超过百顶,饰着鸟雀玉雕文官轿与饰着猛兽玉雕的武官轿各占了一半,另外还有玄武、青龙和白虎大道上的官轿,应该有不下五百之数。如果以品级分,那几乎是在帝都从四品及以上的文武官员悉数到齐。
“快看,是皇室宗亲方可乘坐之蛟龙轿,有十八顶,应乃宗亲十八老。今日是何状况?往日非陛下殡天或新皇登基,宗亲元老不出世宗院,莫非……”在大道一旁的某个酒肆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但是说到最后声音却渐渐小了起来,因为众人心中都有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测。
帝都皇宫,阳极殿内。
武帝静静地坐在上首龙椅上查看着案头的奏折,左右侍卫并没有在殿内侍候,整个大殿除了武帝之外,只有殿中站着一位穿着黑甲的中年男子,一副军将模样,左手挽着披风,右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昂首挺胸直视着神武帝。
“烈阳,可还记得当年烈侯对你的嘱托?”神武帝并未抬头,手中依然在翻阅着奏折。
听闻神武帝的话,烈阳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当年李良诬陷末将父亲暗扣军饷,中饱私囊,先帝为他蒙蔽圣听,我烈家上下数十人危在旦夕,是陛下拼死力争才得以保全我等性命,虽然父亲未能逃过一死,但他临终嘱托末将定要鞠躬尽瘁以报陛下,陛下对烈家恩重如山,末将万万不敢忘。”
“二十年来,朕之安危始终由你相护,足以谈得上鞠躬尽瘁。朕自幼不精武道天下皆知,无法以武延寿乃朕此生最大憾事。”神武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不由得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朕已年逾古稀,所余时日已然无多。今日朝堂之上,朕便会宣布退位,移居皇家别院,往后便无需你来护佑了。”
“陛下!”烈阳闻言不由一惊,连忙双手抚于胸前躬身行礼,大声呼道:“陛下虽已逾古稀,但龙体康健,退位之言从何谈起!”
“此乃天命。”神武帝微微一挑眉,接着说道:“袁师之言向来无误,你无需多言。此次朕密宣你进殿,乃是另有一事需交付于你,事关社稷安危,你需用心记下。”
“陛下之命,末将定当遵从。”烈阳大声应和道。
“朕要你前去青阳镇,诛杀李谦及其妻儿,你可愿前去?”神武帝忽然从金案后站立而起,沉声说道。
“这……”烈阳闻言又是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道:“陛下,李家世代忠烈,末将虽与李家有旧怨,却也万万不敢……”
“李家世代忠烈,李良府君护国有功,李谦亦有汗马功劳,可他与妻儿却有为祸社稷之兆,此乃袁师所述,定然无误。朕并非欲血洗李府,仅要此三人消失于世间便可,你无需顾忌,只需应朕能否办到。”还未等烈阳的话说完,神武帝就出言打断,再一次沉声说道。
“末将愿为陛下效劳!只是李谦乃阵武宗师,若他以府内大阵为依,只怕唐大元帅亲去亦无十足把握。”烈阳低下头去思索片刻后沉声答道。
“无妨,待新君登基,李谦身为府君,位同郡侯,虽无实权,却也需回都执礼。”神武帝严重闪过一丝寒芒,幽幽说道:“只是事成之后,你可知如何处置?”
“烈阳谨遵陛下之命!事成之后,末将便于黄泉恭候陛下圣驾!”烈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尔后伏下身去,行一大礼。礼毕,便起身离开了清极殿。
大殿内,神武帝缓缓坐下,眼睛看着金雕玉铸的殿门,深深叹了一口气:“烈侯当年若非为朕筹措先皇百岁寿辰之礼俸,何至于身败名裂。自古帝王最是无情,朕心中有愧,却不得不如此决断。李良兄,我秦氏之天下万万不可断送,若黄泉路上再聚首,朕愿为你行礼谢罪。”此刻,他脑海里不禁想起当年登基前的夜饮。
“秦神,我生平别无大志,不似你愿为一国之君,我却只愿为一府之君。”
“此事有何难,待我登上帝位,便封你为府君,位同郡侯,世世代代,世袭罔替!”
“哈哈哈……袁逊,神武如此夸口,还未即帝位便封官许愿,胡诌一爵,怕不得我大秦朝便又添一昏君。”
“即便乃胡诌之爵,单是位同郡侯,李良兄亦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只是今后各为君臣,礼数甚多,怕是再无此光景,何不趁此良辰饮个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