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漪房摊开刘恒的手掌,掌心上几道擦痕新鲜明显且微微泛红,翘起的皮肤边缘甚至还渗着些许血迹。以刘恒今天的地位和身份,谁敢捋龙须伤他半分,而且从伤口的位置和大小看来,这应该是他自己弄伤的。
可是……他是怎么弄伤自己的呢?
刘恒抽回手,努着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眼睛。今天早朝的时候,我跟周勃、陈平意见相悖,怒极攻心之下随手抄起个的东西就往案上砸,没想到那是镇纸用的漆金麒麟,神兽背上的雕刻边缘锐利,一不小心就划出了几道伤痕。”
他讪笑几声,自嘲自己的粗心。
窦漪房眉心一皱,心底的疑惑渐渐扩大。刘恒一向以冷静自持,暴怒失控的情况可谓少之又少,之前试过一回,那是因为呼延骜使计将她掠夺,还差点……!所以说,今天刘恒在前殿上异常的举动是非常少见的。
她握住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眼底满是不舍和心疼,“究竟何事让你情绪波动如此?”
刘恒眸色黯然,“周勃他们联名上奏,要我治阿长的罪。”对外,他自称为朕,但在窦漪房面前,他坦然地抛开肩上的包袱,做回真实的自己。
“阿长?为什么?”
刘恒遂将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她。
话说,先前平定诸吕之乱的时候,刘长率兵攻入长安,在刘恒还没赶到未央宫之前,趁乱私下斩杀了郎中令审食其。新主未到,私斩重犯,这件事惹来了朝中不少大臣的非议。
刘恒顾念此事是弟弟多年的心结,不忍重责,随便训斥两句权当了事。正值天子登基,大赦天下乃常理之所在,刘长又是皇帝的亲弟弟,谁敢多言?!
未料,事情过了没多久,周勃、陈平等大臣竟然联名上书,斥责淮南王蔑视朝廷,在自己的封地上私定法典蓄养精兵,恐有谋逆之意,并要求文帝当机立断出兵讨伐,以绝后患!刘恒厉声一喝,当场拒绝;周勃等人却不死心,步步相逼,简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刘恒心里一生气,随手抄起个东西就往案桌上砸去!砰的一声巨响,响彻前殿,龙颜震怒,群臣纷纷惊怕下跪,不敢再言。退朝之后,周勃等人欲言又止,大有愤然不平之意。
刘恒转身就走,直接摆驾椒房,心烦意燥之下,他只想看见爱妻娇美的容颜!
对于诸臣的忧虑,窦漪房是非常能够了解的。他们手上的政权来之不易,刘长是吕后一手拉扯大的养子,和吕氏的关系千丝万缕,的确是他们不得不防之心头大患!
但对于刘恒来说,刘长的地位跟一般诸侯是截然不同。高祖八子当中,现在就只剩下他和七弟刘长了。他们虽非一母所生,但从小感情是极好的,性情相近意气相投,要他怎么对这个最疼爱的弟弟下得了手啊?!
刘长身为吕后的养子,比起在宫里失宠无势的薄姬母子,言行之中难免多带一分骄纵,而这份骄纵落在被吕后打击了这么多年的大臣眼里,全都是违逆刘氏汉室的苗头,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周勃一向提倡斩草除根,绝不允许吕氏有半点死灰复燃的机会,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上奏请兵讨伐异党。看看那个意欲投诚试图获取更多利益的吕禄,回头就被周勃斩杀了,以大汉忠臣自居的他誓要诛除奸党,一个不留!
一边是拥立自己为帝的功臣,一边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刘恒夹在臣子和兄弟之间,左右为难忧愁难舒,亦是人之常情。
窦漪房避重就轻地问道:“依你看,阿长真的有异心吗?”
“怎么可能?!”刘恒愤然否认,双拳紧握微微颤抖,情绪很是激动:“他是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
窦漪房拍了拍丈夫的胸膛,安抚着他激动的情绪,温声道:“此事宜从长计议,我们寻个机会召阿长进宫里来好好谈一谈,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私定法典、蓄养精兵,样样都是诸侯治国的大忌,这究竟是刘长一意孤行,还是底下臣子瞒骗君主的私自行为?在真相尚未明朗之前,宜静不宜动!
一股暖意在心间流淌,刘恒低下头轻吻着她光洁的额头……
当天夜晚,慎梦雨坐立难安,遥看椒房的方向,只觉得胃酸翻腾,难受非常。窦漪房终究被封作皇后,而她却只能在旁边赔着笑脸道贺,沦为宫里所有人的笑柄!
她有什么资格跟窦氏争?!一无子二无宠,刘恒连一次都没有临幸过她!当初吕姝召她进宫纳为妾室的时候,她满心以为刘恒或许还会念及旧情,给予她一天半夜的怜宠,哪怕一次也好,让她好歹有机会怀胎生子,再夺爱宠!
然而,事与愿违,刘恒对她答应吕姝所求入宫为妾的事情非常生气,非但立刻夺走了她手中的无忧坊,免了她影士头目的权利,平日里对她敬而远之,根本没有半点依恋!
当初的恩爱已成浮云,风流不羁的刘恒被窦氏漪房收服得服服帖帖!
刘恒跟窦漪房的感情日渐升温,羡煞旁人,爱宠之意毫不掩饰,叫她哪里还有任何机会?!
窦氏不过是个贫村女,家中无权无势,清丽的长相放在美女如云的宫廷中也不过中上而已,凭什么得到刘恒无尽的宠爱。她慎梦雨曾为代王统领无忧坊,立过不少功劳,姿貌绝伦才艺超卓,哪一点比不过窦漪房?!
慎梦雨越想越气,恨不得撕碎椒房里那张清丽的容颜。
宫女芷兰战战兢兢地走到主子面前,眼睛向左右谨慎地看了好几眼,才敢将偷偷藏在衣襟内的那封密函呈上,“慎夫人,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信函。”
慎梦雨将密函一把抢了过来,“你收信的时候,没有人看见吧?”
芷兰并非影士,更不会武功,慎梦雨对她的能耐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小心确认着。奈何她在影士中的权力已被褫夺,之前的心腹又全都在宫外,除了身边这些宫女太监实在什么人可以用!
芷兰摇摇头,怯懦地回道:“没有,奴婢小心得很,遵照夫人的指示在沧池的假山从中将藏匿的密函取来,附近隐秘得很,没有人看见奴婢。”
“很好!”慎梦雨斜了她一眼,冷声道:“未央宫不比代王宫,人多口杂,你以后取信藏信必须多加小心,要是被人发现了,你该知道要怎么做!”
芷兰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夫人之命,奴婢定当拼死而为,求夫人放过奴婢家中老小,他们都是无辜的!”
慎梦雨动怒,反手扇了小宫女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你给本夫人记清楚了,你的家人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捉起他们的是那位‘大人’不是我!”她伸手钳住芷兰小巧的下巴,狠厉地道:“你的行踪要是不小心暴露了,要马上将藏于齿后的□□咬碎,否则的话,你家大小十多口人全都会先于你跟阎王见面!听明白了吗?!”
芷兰嘤嘤哭泣,“奴婢……奴婢听明白了!”
“哼,没用的家伙!”慎梦雨松开手,要不是在她入宫为妾后刘恒断绝了她跟无忧坊所有的联系,她会用这种胆小怕事的小宫婢当手下吗?幸亏她在无忧坊多年,深谙影士之道,否则像芷兰这样的宫婢岂能轻易地逃过影士的耳目,为她通风报信?!
慎梦雨冷冷地扫了芷兰一眼,真不知该庆幸自己宝刀未老,还是该为芷兰的幸运抹一把汗。芷兰跪在地上,小小身子颤个不停,眼泪浸湿了脸庞,却不敢哭出声来。
今天早上,她在宫道上偶遇了皇后主仆一行数人,看见皇后娘娘对身边的宫婢太监爱护有加,说话的时候笑意盈盈,就像冬日暖阳一样舒服。虽然皇后不如慎夫人绝美艳丽、风情万种,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让人挪不开眼。
皇上是不是也因为这样而对皇后娘娘如此痴迷?!
慎梦雨对暗自垂泪的宫女毫不在意,径自打开密函,抽出里面的帛书仔细览阅。苍劲有力的字迹跟以往一样,言简意赅地把下一步该做的事情一一描述。
冰冷的笑意在唇边绽放,半眯的杏眸翻腾出几分阴冷,慎梦雨把帛书靠近烛火,任由火焰吞噬白帛。
“窦漪房……我看你还能在陛下身边呆多久!”阴森森的话尾在吱吱的燃烧声中消失,却如鬼魅一样在清冷的宫房飘荡……
半个月后,窦长君被接进了未央宫,兄妹二人泪眼相视,紧握着对方的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窦长君将妹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红润的脸色、炯亮的明眸,看得出来刘恒果然遵照应诺把自己心爱的妹妹照顾得很好。
“看见漪房事事平安,哥哥就放心了。”窦长君像以前一样宠溺地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心情既激动又感恩。
巧珠和梅子鸢很恭敬地上前两步,侧身一福,道:“奴婢见过舅爷。”窦长君没有官职,但毕竟是当今皇后的亲哥哥,也算是她们的主子了。
窦长君摆着手,连忙叫她们起来,“两位妹妹,切勿多礼,切勿多礼。”
梅子鸢扑哧一笑,道:“舅爷是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就是咱们的主子,这礼您就收下吧。而且,陛下正准备下旨赐封舅爷入朝为官,今后给您礼拜者何止百千,今日之礼便当是练习练习。”
窦长君一听,脸色黯然,回过头对窦漪房道:“关于这件事,哥哥我正想跟漪房谈一谈。”
窦漪房了然一笑,“哥哥是想向陛下请辞,不出仕为官?”
“知我者莫若漪房。吕氏之祸过后,朝廷内外视外戚势力如豺狼猛兽,陛下若在此时封我为官,只怕……”窦长君摇了摇头,继续道:“长君身无长物清淡寡薄,为官封侯实非我之所愿。只要漪房你跟孩子们健康安好,哥哥就心满意足了。”
梅子鸢跟巧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窦漪房却笑得开怀,“哥哥的意思,妹妹明白了。这件事您就放心吧,回头漪房会跟陛下好好说说的。不过以陛下的性格,官位可免,虚名不可除,这一点还请哥哥多多理解。”
“这又何难?漪房放心便是!”
随后,刘恒应了窦氏兄妹之愿,只封赐了窦长君南候的虚名,追封其父窦安为安成侯,其母为安成夫人,并将清河郡附近二百里的封邑赐予窦家,保其生活安枕无忧。
窦氏一家摇身一变,成了天下人艳羡的对象!
这消息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全国,在洛阳引起了另一起风波……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