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土和卫国他们家在村西,他俩一跨出我家门槛,就撒开腿向家里跑去,两人瞬间就消失在夜幕中,不过他俩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却招来一路久久不能平息的狗吠声。
“姐二,你快点起来,拿枪给我!”我因为忙了一夜,眼看到嘴的鱼肉却飞了,还被九叔横眉竖眼训了一通,心情很是不爽。九叔走后,我赶紧跑到西厢房冲着二姐的床头嚷到。
本来,我对二姐没什么好印象,这主要是二姐平时总摆出一副关心我教育我的长辈的样子。还有一件事,也让我特别小看她。前年夏天,公社招工时生产队本来是力荐她到县氮肥厂当工人的,但公社有一名干部暗中做了手脚,让他儿子顶替了我二姐,二姐非但不找公社的人据理力争,反而还摆出一副听从组织安排的样子,说什么“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什么“条条道路通北京”,这件事让我气得半个月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不是夜操吗?你拿枪干什么?”刚才门外的嘈杂声早已把二姐从梦中搅醒,但她知道事情与她无关,再加上初春的午夜天寒地冻,所以她仍捂紧被子躺在床上。
“你快点起来,别耽搁我时间。”
“你又不是……第一持枪民兵,你拿枪干吗?”二姐翻了一个身,仍然捂着被子嘟哝着。二姐深知,第一“持枪民兵”对自己手中的钢枪有不可推卸的保护责任,任何情况下枪支都决不能丢失,哪怕用生命来保护也在所不惜。他们在关于枪的保护上面,常常会联想到万一枪支丢失了,势必会造成人头落地红旗变色,以及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诸如此类严重的政治后果。
“谁敢说我不是持枪民兵?快点起来!”
“你是持枪民兵,可你不过是第二持枪民兵!只有第一持枪民兵牺牲后才轮到你拿枪,这是纪律,知道吗!”二姐终于嘟嘟囔囔地起床了,在床头边的桌子上摸索到火柴盒后,“咔嚓”一声把煤油灯点亮,披着外套愤愤然地教训起我来了。
“纪律?别跟我说什么纪律!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亲弟弟?你就忍心让自己的亲弟弟赤手空拳上战场吗?”我的话刚一出口,二姐怔住了,一时不知所措。我趁她愣住的当儿,“噔噔噔”地爬上二姐房间的阁楼。二姐和其他武装基干民兵一样,时刻牢记公社武装部关于枪械保管的要求,每次训练结束把枪擦拭干净后,就将枪与弹分开两个地方放好。但二姐的新式步枪因为过长,无法锁进箱子里,她找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最后觉得把枪放在阁楼上是最稳妥最安全的,而随枪配送的那一弯月形的弹夹就锁在她床头那个结实厚重的木箱里。
我爬到了楼阁上面后,借着楼下透上来的微弱灯光,很快找到枪后迅速跑下楼。二姐见我拿着枪,如梦初醒,赶紧穿着睡衣如临大敌冲到门口跟我拼命抢枪,但她近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摘桑叶喂蚕,浑身疲惫得如一条泡过热水的面条,她见抢不过我,就一边哭一边骂:“我就不给你兵码!我就不给你兵码!”
老家人祖祖辈辈都把各种枪械的子弹叫作“兵码”,顾名思义,兵码即是“兵士之筹码”。
我自知自己可以把枪抢到手里,但对那一匣弯月形的弹夹就毫无信心了,毕竟,二姐把它锁在她床头那个厚重的木箱里了。
我抢到枪后,冷笑一声,心里想,十发子弹有个屁用啊,不给我子弹拉倒,真要上前线,我就不信没子弹,若真的不发子弹,我就不信我不会向敌人手中夺。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本想唱几句歌气一气二姐,但我心情实在不好。拿了枪就向门外冲去,二姐一边带着哭腔叫骂着,一边追出来。
“深更半夜的,你们姐弟俩动刀动枪的干什么?”父亲刚才送九叔出门时,顺便到大门左边的牛栏给牛们加一捆稻秸。牛马是属于生产队的,但都是分由各家各户养着,草料是生产队分的,家家户户都拿回来垛在牛栏边,冬天各家各户夜里都给牛们加草料。
父亲给牛们添加了草料,顺便从草垛旁边抱回柴火回灶房煮早饭,平时鸡啼三遍母亲就起床煮粥,粥煮好后,一家人起来吃了上学的上学,下地的下地。前天母亲到外婆家去了,一家老小的早饭只能由父亲安排。
“公社通知我上前线,打仗没有枪叫我怎么打?就算y国人不用枪,个个都挺个竹签向我冲上来,我也要有个棍子挡一下吧!”我紧握着枪,在父亲面前晃了晃。
“……这回真的要上去了?”父亲愣怔了一下,良久才问道。
“早就应该上了。”我嘟哝道。
“战场上的子弹可没长眼睛啊……”
“反正报名了,现在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怕,也要去,不怕,也要去,就算上去了要……牺牲,也要去。反正都要去。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把对二姐的怨气全都撒到父亲身上。我走至大门,沉着脸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拉开门闩。
“话是这么讲,可你得……小心……”我拉开门闩时,回头一看,灶膛里的柴火“噼噼啪啪”燃烧着,火光映在父亲脸上,父亲早已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得讲不出话来了。
我顾不得安慰父亲,迈开腿就向门外跑去。正在这时,从爷爷的房间里传来几声“笃笃笃”的敲打声,我知道是爷爷有事叫我们。爷爷八十多岁了,本来还能帮忙打理一些家务,但去年冬天在田头劳作时突然中风倒下,请乡间郎中用了不少药,但始终无法坐起来。家里的大人们白天都忙着下地干活,不可能有人时时守在床前侍候他,我们就在他床边放一根棍子,他要大小便或喝水什么的,就用棍子敲打床沿。
我和父亲应声走入爷爷的房间,爷爷早就醒过来了,躺在床上气喘吁吁的。
“深更半夜的,保家他要去干什么?”
“可能……要去打仗了。”父亲摸索着点亮了床头的煤油灯,低着头说。
“喔。”爷爷听罢沉思一会儿,说,“每个人都要去吗?”
“村里的民兵人人都报名要求上前线,可现在全村就通知保家、卫国和守土他们三人去。”
“那怎么就通知他们三人?其他人怎么不去呢?”爷爷的声调很高。
是啊,上个月公社武装部号召大家报名时,民兵们人人都踊跃报名,不管是配枪的武装基干民兵,还是没有配枪的普通民兵,也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全都踊跃报名了。我们村有多少个民兵,就有多少个人报名要求当支前民兵。但现在却只通知我们三人。过后我才知道,当时在挑选支前民兵时,差不多算得上是十里挑一。只要男的,不要女的,家中兄弟少于三个的也不要。当时国家基于这样的考虑,就算参战民兵万一为国捐躯了,家中也还有男嗣,不至于断了香火。
可是,村里像我们三人这种家中有三个或三个以上兄弟的男民兵比比皆是,可为什么就选中了我们三个呢?事后,公社武装部的人告诉我,在我们村报名要求支前的四十多名民兵中,我、卫国和守土三人除了家中都有三个以上兄弟外,跟其他民兵相比,我们三人各方面条件的确略胜一筹。一是卫国和守土枪法准。去年夏天公社民兵夏季训练中,卫国和守土两人在半自动步枪射击考核中,五发子弹都打出了四十八环的好成绩。二是我文凭高,讲的普通话外人能听懂。那次射击考核,我因为视力不是太好,只打出了四十环,但公社武装部的同志说我具备一个其他民兵不具备的优势。他们说,在民兵中我是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更重要的是,我讲的普通话能让讲普通话的人听懂,这样便于跟部队首长沟通。公社武装部这样分析也有他们的道理。广西南疆一带的群众大多都讲壮话,他们讲的普通话夹杂着很浓的壮话口音,如常常把“一个营”念成“一个人”,把“开火”念成“该活”,把“口令”念成“狗令”,把“开始”念成“该死”等。民兵们除了讲普通话不标准外,文化水平也偏低,大多都是初中或小学毕业。自卫还击战后,我参加过好几次支前民兵战斗英雄代表团的英模事迹汇报,有一次,一位英模老哥在汇报时说着说着,一激动竟把“向敌人狠狠扔了十几颗手榴弹”,念成了“向敌人狼狼奶了十几颗手榴弹”,听众一愣,当反应过来后笑倒一片。可想而知,如果支前民兵讲的普通话外人听不明白,在瞬息万变险象环生的战场上就会闹出误会甚至造成以生命为代价的损失。
“阿爸,这是政府决定的,我们也不知道。”父亲低低地说。
“村规族约是怎么说来着……只要遇上外族入侵,本村本族家家户户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否则,整户人家就被驱出村外,死后也不能跟列祖列宗葬在一起。现如今,人家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还要报名吗?……年轻人不去,难道要我们这些半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弱病残去吗?村里住的都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啊,大家世世代代都是在一个禾场上吃酒的,你们不保卫,谁来保卫?难道不要我们这个世世代代居住的村子了?依我说,你们个个都要上去……”
“阿爸,这道理我懂。这是政府安排的,我们只能听政府的。”父亲是一个孝子,对爷爷孝敬有加。虽然他内心牵挂着我这个长子,但这个时候还安慰爷爷,“您不要担心,就算保家为国牺牲了,你还有三个孙子,他们以后还有儿子,儿子又有孙子……”
“爸,你怎么这么啰里啰唆的,你跟爷爷讲这些干吗?”我禁不住制止父亲道。
“你懂个屁!”父亲制止住我,继续对爷爷说:“就算保家牺牲了……年年三月三,也还有一大群孙子给你祭拜……”
“你跟我讲这些干吗?你是想保家早点死吗?”家境很是困窘,加上长年抱病在身,爷爷的脾气变得很急躁,拿起棍子拼命“笃笃笃”地敲打着床沿,用嘶哑的嗓子吼道,“打仗死人是常有的事,怕死就不要去了……我是担心,保家上前线,会不会遇上他契公的儿女们,他们兄弟姐妹几个刀枪相向……手心手背都是肉啊……”爷爷还未讲完,就止不住捂着胸脯,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