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天刚刚放亮,文书有责就从团部领任务回来了。连长和指导员立即命令全连人员马上起床收拾行装,“五分钟后集中出发”,大伙连洗漱都免了,更不用说早餐了。
团部命令我们民兵连马上赶到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搬运弹药。这一带山路崎岖,我军运送弹药的汽车开不上去,只好由支前民兵将汽车上的弹药搬运到前沿阵地。
全体人员分四个纵队,由文书有责带路,全速向目的地跑去。约半个小时后来到一个山谷前,跑在前边的民兵纷纷放慢了脚步。
原来,这个山谷里有一个村子,在通往村子的土路上有一辆三个轮子朝天的机动三轮车,三轮车周围,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十多个木桶,还躺着两头全身如浸泡了紫药水的死猪。当我们转到土路的另一边时,看见仍然冒着滚滚浓烟的轮胎旁边,躺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那女子长着一张瓜子形的脸蛋,一头乌发乱蓬蓬地散落在地上,有几绺头发盖在脸上和嘴角上,嘴角结了几道黑色的血痂,胸部盖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花蛇一样的越文字母。当时,大家看了半天,但跟看天书一样,不知纸上写的是什么内容。那女子虽然死了,但那双眼睛还圆睁睁地望着苍天,仿佛在追问究竟为什么。
突然,躲在村头一个牛栏里的敌人冷不防用机枪“嗒嗒嗒”地向我们扫射。子弹打在路边的岩石上金星四溅,随队的解放军高喊一声:“卧倒!”大伙一时慌了神,“呼啦”一声纷纷跑进土路两边的水沟里。那情形,宛如一群绵羊中突然闯入了一只恶狼。
“嗒嗒嗒——”敌人越发猖狂,除了机枪外,各种枪炮一齐向我们扫射。万幸的是,我们全都卧在低洼里,敌人的子弹只在头顶呼啸而过。
“大家不要怕,不要慌!”趴在沟沿边的连长挥着手枪,回过头来大声喊着。
村头牛栏的墙头上不时见有草绿色的王八帽子上下晃动,看样子,敌人有一个排的兵力左右。随队有两名解放军战士分别背着两台据说叫作“2W”的背式电台,他们躲在一棵大树后边不断呼喊。这两名战士显然也是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两人由于过于紧张,在彼起此伏的呼叫声中,我只听清其中反反复复的一句:“……请求炮火支援!请求炮火支援!”
我心里很纳闷,这两位解放军所用的电台,到底是叫作“亮瓦”,还是“两瓦”?紧急情况下,跟团部联系咋就这样难。我后来想当然地认为这种电台肯定是叫作“两瓦”电台,顾名思义,功率仅2瓦,信号太弱。
过后我才知道,团部派来指导我们打仗的,也并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指战员。当中一位年轻战士后来边行军边告诉我们说,他们部队两个月前才从湖北某农场直接抽调来广西前线的。去年底,他们农场进行扩编,扩成三个步兵连,两个炮兵连,兵员是从各部队抽来的,当中有不少新兵。扩编后就于十月份向广西开拔,驻扎在扶绥县境内,虽然经常训练,但毕竟还是新兵蛋子啊。就比如投手榴弹吧,他们这批兵可以说是上午刚来报到,下午就投实弹了,哪像以前,新兵投了三个月的假弹,测试投过四十米了,才给你投实弹。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队伍一时不知所措,趴在沟沿的守土手里虽端着枪,却吓得浑身发抖。卫国见状,急得厉声叫他:“守土,开枪!开枪!快开枪啊!”
见守土还是浑身哆嗦如筛子,卫国忍不住一跃而起,一个筋斗滚到守土身边,伸手夺过他手中的汉阳造,“把枪给我!”卫国拿到枪后,端起来一转身就朝牛栏方向“啪!”地放了一枪,又“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另一发子弹上膛后,又是一枪。
连长观察了一会儿,弄清了敌人大概有一个排二十多人,他们占据禾场边的牛栏,在墙头上以两挺机枪为主要火力压制我们。事后我们知道,这个村子是我军挺进禄平县城必经的一个要道,昨天已经被我军攻克,但我军向前挺进后,一些被打散了的散兵游勇又纠合起来,躲在村头禾场的牛栏里,专门寻机骚扰我支前民兵。
“有枪的民兵赶紧开枪还击,快!”连长话音未落,一挥手枪就向敌人射出两发子弹,其中一发打中一名正趴在墙头上打枪的敌人,只听到敌人“啊”的一声惨叫后滚落下地,大家见状后一时勇气倍增。几名解放军战士马上端着冲锋枪一齐扫射,其他手中有枪的民兵开始镇定下来,纷纷趴在沟沿边,一起向敌人开枪。顿时,枪声大作,硝烟弥漫。
但我方的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根本压不过敌人的两挺机关枪。敌人显然已经从枪声中判断出我方的武器处于劣势,双方相互对射一会儿后,敌人在两挺机关枪的掩护下,如饿狼般“嗷嗷”叫着朝我们直扑过来。
形势相当危急,全连二百多号人全都趴在沟里,周围是一片平地,在平地里奔跑无疑成为敌人的活靶子。但若坚守在沟里,民兵们手中的枪只有十多支,更要命的是,每人最多随身带有十一发子弹,一发装进枪膛,其余十发装在弹匣里。
“同志们,敌人是一群被我军打散的乌合之众,大家不要害怕!”指导员想做思想政治工作,但显然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同志们,准备手榴弹,听我口令!”连长喊道。出发前,全体民兵不管有枪没枪每人都配有两颗手榴弹,听到连长命令后,大家纷纷取出手榴弹,咬牙切齿地拧开保险盖。
我趴在沟沿双手紧紧握着枪,但却不能开枪,因为我的枪里没有一发子弹。出境前,我曾经跟别人要过子弹,可每人最多也只有十发,说什么也不会给我。此时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老家的人总是把子弹叫作“兵码”,因为在战场上,子弹绝对是战士手中的筹码。
正当敌人发起冲锋,“哇哇”叫着扑向我们,全体民兵人人紧紧握着拧开了保险盖的手榴弹趴在沟沿听候命令时,一名身背电台的解放军同志突然厉声喊道:“快卧倒!——”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禾场的牛栏那里“轰隆”、“轰隆”地炸翻了天。
原来,两名背着电台的解放军同志呼叫炮兵支援,此刻我们的炮兵部队好像长了千里眼一样,向敌人阵地狂泻炮弹。
我军炮弹落地爆炸时,我虽然卧倒了,但仍觉得下身一阵发麻,炮火过后低头一看,不禁吓傻了眼:我的裤子已被炮弹的冲击波撕成了桑巴舞裙,气浪还把我的小鸡鸡震得麻木了,虽还直挺挺的,但用手碰一碰,却没有任何感觉。万幸的是,也没有什么伤口。
我军炮弹轰炸过后,连长挥着手枪一跃而起:“同志们,冲啊!”持枪的民兵端着枪冲过去,没枪的也举着手榴弹跟随其后,待我们快冲到牛栏时,空中又发出几声刺耳的呼啸,解放军同志又大声喊道:“卧倒!”话音刚落,又有几发炮弹落在牛栏的房顶上炸开了,牛栏瞬间被夷为平地,冒着滚滚浓烟,里面的枪声也戛然而止了。显然,牛栏里的敌人不是被炸死,就是被炸昏了。
我卧倒后,随着炮声响起,我觉得有一个热乎乎的东西狠狠地砸到后颈上,似乎有什么人倒在我身上,很快,有一股温热的东西流到我脖子上,我第一时间想到守土,立即大声喊道:“守土,是你吗?”
其实,震耳欲聋的炮弹已把我们的耳朵炸得听不见了,而且耳孔里也开始流血,这时我们说话基本上是用手势。
听不到守土回话,我转头一看,不禁吓得魂飞魄散:躲在牛栏里的一个敌人被炮弹齐刷刷地削去了脑袋,那脑袋正好落在我脖子上!那脑袋上的头发又长又脏乱不堪,咧着嘴,七零八乱焦黄的牙齿还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烟草味,两只又黑又大的鼻孔伸出两撮如野猪毛一样的鼻毛,两只眼睛直怔怔地瞪着我。
我恶心得一阵呕吐,站起身飞起一脚将它踢开,那血淋淋的脑袋就像一个皮球一样滚到牛栏边的牛屎堆里。
连长看看天空,似乎觉得没炮弹飞来了,又一挥手枪,“同志们,冲啊!”民兵们有枪的端着枪,没枪的也举着手榴弹一齐呐喊着冲上前去。
一名穿着越军军装的人从被炸倒的牛栏里举着双手慢慢走出来,民兵们端着枪对准他,一齐厉声喝道:“诺松空耶!(缴枪不杀)”
从那人的制服上看得出这是一名中尉,他举着双手“哇哇”叫着跑出来,刚才十多发炮弹爆炸的气浪已把他身上的衣服扯成碎片,脸上被烟火熏燎得如花面猫似的,远远看就像一个讨饭的乞丐。他看到民兵们端着枪将他团团围住,一下子就双膝瘫软跪在地上。
民兵们见抓了一个俘虏,都纷纷围拢过来。正在这时,举手投降的敌人慢慢放下右手,趁大家议论纷纷时,右手突然快速向裤裆伸去,说时迟,那时快,卫国端上枪对准敌人一扣扳机,“叭!”一声枪响,敌人应声倒地。
“不要乱开枪,小心伤了自己人。”一名解放军听到枪声,赶紧喊着。
卫国一脚把敌人踢翻过来,不料,那人裤裆里冒出一股青烟,卫国惊骇地喊道:“有炸弹,卧倒!”话音未落,他侧身飞起一脚,把敌人踢进禾场边的池塘里。“轰隆”一声巨响,池塘里一血红水柱腾空而起。
好险啊,原来,敌人伸手到裤裆里拉燃了绑在身上的手榴弹,想跟我们来个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