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枪林弹雨中,守土和有责抬着我,时而跳下沟坎,时而爬上悬崖,子弹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炮弹爆炸的气浪不时将他俩推倒。在上下颠簸中,命若游丝的我,瞬间昏迷过去,瞬间又被爆炸声惊醒。我拼尽全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流血过多的我很快开始神志不清,甚至出现幻觉并不时说胡话。不管周围如何硝烟弥漫,也不管子弹如何呼啸而过,也不管如何上下颠簸疼痛,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些跟亲人,尤其是跟母亲在一起的往事片段,这些往事片段,若隐若现,若远若近。
“卫国哥,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阿爸阿妈……在叫我……”
“保家弟,别怕,我们在向祖国方向走哩,别怕,我们一定会带你回家的……”有责哭着安慰我。
“回家……回家的路……还远吗?”
“不远了,过了前面的河流,就到峙浪公社的爱店村了。”有责给我掖了掖被子。“我们的部队,还有我们的民兵……还有舅三大卢,他们肯定在前面接应我们……乡亲们也在爱店等我们凯旋回去……”有责哽咽着。
我脑海里浮现出在禄平附近救护站的情形,我深切地体会到在境外作战受了重伤的伤员对“回家”的渴望。在救护站那里,老军医对那名拳头老是收不回去的年轻烈士轻声说道:“我们回家,我们回家……”那名烈士攥得紧紧的僵硬的拳头这才缓缓松开。
关于母亲的回忆,有的显然已经镂刻在我脑海里,欲忘不能,有的随时光流逝了,但不知怎的,在生死之际,关于母亲的那些早已变得模糊的回忆片段,又不时隐隐约约浮现在我脑海。
母亲的娘家叫那鸡村,离我们村五里路左右,虽然两村之间鸡犬相闻,但中间隔了一些水田和一座叫作“等对”的山林。那座山林西边的一半属于母亲娘家他们村,东边一半属于我们村,中间有一条马路为界,两村各一半而得名“等对”。那山林全是松树,走在山林的小路上,不时有些小野兽窜出,闹出一些响声。从我们村地界一走,进那鸡村的地界就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那鸡村的东边流过,河水是上游的一个小水库放水而来,因此河水一年四季清澈,加上河两岸翠绿的乔木灌木藤蔓的倒映,河水更是绿得可爱。河边有一个磨坊,那巨大的石轮在流水的带动下“咣当”、“咣当”地转着,有一个老爷爷拿着一把小扫帚弯着腰打扫那些被石轮碾过时飞到外边的谷物。
每年农历十月初十那一天,是外婆她们村差不多跟春节一样重大的节日,家家户户都约上远远近近的亲戚们来家里过节。小时候,我们几姐弟每年都要去,大多数是母亲带去,但有时母亲走不开,就让我们几兄弟姐妹结伴去,每每这个时候,出门时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我们,到了磨坊边的堤坝上,千万不能玩水,过堤坝时,要牵紧弟弟的手。
走在堤坝上,如果表姐们刚好在河堤那里浆洗过节用的海带或木耳,她们就会马上放下手中的活儿,涉水跑过来或抱或牵着我们过河。
更多的时候,是磨坊里的那位老爷爷,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放下手中的扫帚迎出门口来,笑眯眯地问我们:“阿妈不来吗?”又伸手挨个地拍拍我们的肩膀,说又长高了。老爷爷边说边牵手扶我们走过流水潺潺的堤坝……
每年农历三月三,姐姐们都在厨房里围着母亲团团转,姐姐们忙着包粽粑,母亲坐在碗柜边的餐桌旁,一边指挥姐姐们生火刷碗洗锅、洗粽叶等等,一边抱着弟弟,母亲和姐姐们总是有说有笑,但说些什么,我却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母亲菜色的脸上难得露出欢快的笑容……
公社电影队来村里放电影,可我白天玩得累了,吃饭时就打瞌睡,但又不肯上床睡觉,不断哭闹着要去看电影。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于是背着我向禾场走去,一边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小屁股,一边不断哼着古老的催眠歌。走到村口的鱼塘前边,我的一只鞋子丢了,母亲在黑夜里摸索着拾起那只鞋子,又背着我走了一会儿,夜风从村头的禾场方向吹来,银幕上人物的对话声若隐若现,快到禾场时,我却趴在母亲的背上睡着了……
那鸭村口的那棵龙眼树还在吗?每次母亲背着弟弟,手牵着我去赶集,回家时总在那棵龙眼树下坐一会儿。母亲边给弟弟喂水,边用勺子给我喂一些米粉,那米粉是母亲在集市上买的,用自家的一个瓷碗装着,米粉很香,但母亲总舍不得吃上一口……
长着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的肖梅,每晚下课后,就提着一盏我替她点亮的汽灯去宿舍后边的篮球场,校文艺队每天晚自习下课后,要在那里排练《兄妹开荒》。
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叫,叫得太阳红又红,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太阳,太阳,当呀么当头照,送饭,送饭,走呀走一遭,哥哥刨地多辛苦!……哥哥本是庄稼汉那么依呀嗨,送给他吃了……
在寂静的午夜,在寒冷的星光下,在附近村里的雄鸡引颈啼叫中,肖梅的歌声优美而嘹亮,躺在宿舍里的我辗转反侧,脑海里老是浮现出她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我在昏迷中脑海里总是不断浮现起一些美好甜蜜的往事。人在弥留之际,是多么留恋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