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送到位于崇左县城南郊的200野战医院一个月后,肖梅怀揣公社武装部开具的证明,代表生产队,当然也代表她本人风尘仆仆地来到医院探望我。
我虽然胸部中弹,但万幸的是子弹并没有击中心脏。曾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阮小芳,用五六式冲锋枪的两颗子弹分别击碎了我右胸和左胸离心脏仅几厘米的锁骨。负责给我做手术的解放军大夫把从我胸部取出来的两颗弹头交给我时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迟送来半个钟头,并发症肯定夺走你的性命了。”
经200医院的医护人员精心治疗,肖梅来看我的时候,我的伤势已明显好转。白天,医护人员除了要求我定时输液服药打针检查外,还允许我穿着病号服在肖梅的搀扶下,到医院四周走走。
见到肖梅时,我第一时间就问肖梅:“卫国和守土现在怎么样?他们怎么不来看我?”
提起卫国和守土,肖梅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肖梅绘声绘色地告诉我说,我被送到200野战医院后,卫国和守土也回到了家中。卫国和守土历经了境外二十个日日夜夜的生与死、血与火的洗礼,是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但他俩几乎是前脚刚迈入自家的门坎,队长张老伯就找上门来,张老伯对他俩说按照公社和大队的要求,各生产队要好好犒劳本村参战民兵。第二天,张老伯亲自拎着渔网到鱼塘捕鱼,其他队干部则在禾场上架锅磨刀,宰了一头肥羊,生产队指导员还亲自骑着他那辆公社奖励指标购置的上海凤凰车,车尾捆着一个二十斤装的塑料桶,到公社供销社打了一桶三毛六分一斤的单蒸米酒。
那天庆功宴在生产队的仓库里举行,张老伯和其他生产队干部们边吃,边听守土和卫国讲述出境作战的经过。有酒助兴,就像卫国这样平时不善言辞的人,也说得滔滔不绝。
庆功会开得很成功,大伙都醉成一摊烂泥了,但张老伯并没有倒下。趁着酒气盖脸,张老伯伸出双臂紧紧拥抱着卫国和守土,胡子拉碴的嘴向他俩脸上呵了半天的酒气后,终于老泪纵横地说:“我求你们两位英雄了,再帮生产队一个忙,让我也渡过这一难关吧!”原来,由于我们生产队在水利工地上的施工进度太慢,影响了整个工程,近段时间每逢公社开会,公社书记都指名道姓批评张老伯。弄得他见到书记就如老鼠见到猫一样提心吊胆。到后来,张老伯每逢公社开会,他就称病请假,另派其他人前往公社代他听会。但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公社书记不仅经常召集各生产队长到公社开会,而且他还经常毫无征兆地突访各生产队,这又让张老伯内心直发毛。
守土和卫国一听,明白了张老伯的苦衷,当即打着酒嗝问张老伯,工程进度这么慢,究竟是什么原因?张老伯双手一摊,长长叹息道:“还不是石料开采进度慢拖了整个工程的后腿?”原来,工地上的社员再多,没石料可用,工程进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原来,张老伯并没有醉啊,正当他因水利工程进度过慢而被公社书记大会小会点名批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卫国和守土这两位水利工地专职爆破员凯旋回来了,张老伯内心这样想:这真是雪中送炭啊,只是……卫国和守土刚刚从战场上归来,我要是不让他们休息几天就派他们上马水利,社员们会怎么敲我的脊梁骨啊。可是,眼下的水利工地实在是一刻也离不开他俩啊。
张老伯最后一拍脑瓜,决定借犒劳卫国和守土之机,借酒壮胆,把生产队目前在水利工地上遇到的难处和盘向卫国和守土托出。
卫国和守土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想到本生产队在水利工地的石料开采这件事,还真是离不开他俩。两人当即拍着胸脯道:“我们还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的大事哩,不就爆破吗?我们都打过仗了,还怕爆破?”
张老伯的苦瓜脸一下子绽开了裂枣般的笑容,道:“不急!不急!待过了两天,我亲自到集市上买些酒菜,我以个人名义犒劳你们一顿后再出发也不迟!”
原来,水利工地上的石料爆破这活儿看似简单,实质是一门非常讲究胆量和技术的活儿,尤其是往炮眼里装填炸药。工地上用的炸药都是散装的,状如湿木糠一样。往炮眼里填装时,要依炮眼的深浅填装,往炮眼里装填一半的炸药后,就把一头绑有雷管的导火索插入炮眼,然后再继续往炮眼里填装炸药。一边往里填装,一边用一把小木槌轻轻捶打将炸药夯实。当炸药填装到离炮眼口约两寸距离的地方时,改用干燥的黄泥土进行填装,然后再用木槌夯实。如果填装的炸药没有夯实,引爆时往往只炸响雷管,或者雷管虽然将炸药引爆了,但并没有炸角崩边,这种爆炸声很清脆,往往直冲云霄,爆炸过后,炮眼上空腾起一股浓烟,这种炮叫作“冲天炮”。如果填装的炸药和泥土都夯实了,引爆时爆炸声显得很沉闷,似乎从地心里发出的怒吼,山摇地动,大大小小的石块被猛烈地抛向天空,又雨点般纷纷落下,这样的爆炸才能炸角崩边,能炸出许多石方,效果才是最理想的。但问题是,雷管这玩意儿只能承受一定的压力,如果填装炸药时处理不好,只能形成冲天炮,炸不出石料,但如果在装填炸药时太过用力,又会引爆雷管,导致伤亡事故。
由于爆破这门活儿的危险性和技术性,在整个生产队中,只有卫国和守土两人持有爆破员证,其他人都不会,或者不敢。
庆功宴后的第二天,刚好大卢营长来村里检查工作,大卢见到了卫国和守土,问他俩打仗回来后有什么打算?卫国和守土不假思索道,能有什么打算,过几天就上马水利工程,参加公社组织的水利工程建设万人大会战。
一提起水利工程建设万人大会战,大卢马上板起面孔说,这可是当前对敌斗争的头等大事,我忙完手头活儿后,也要组织全大队民兵上马水利工程参加大会战。
听说上马水利工程是当前对敌斗争的头等大事,卫国和守土不禁愕然了,大卢见他们两人目瞪口呆,沉思一会儿后,才把原委如实告诉他们。
原来,这是一个上级要求马上集中会战的水利工程,这个工程不仅事关农业生产,更重要的是,还事关边境一带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危。这个水库名叫牛头山水库,位于边境线附近,其形状就像一头水牛的头部,两座连绵不断的山峦如两个弯弯的牛角,两座山的相连接处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山塘,而这个山塘可谓神秘莫测。山塘的四周以及山塘的底部,都有四通八达的地下溶洞,山塘每月农历初一和十四水位就会明显变化,曾经有好几次突然之间四周山谷如猛兽怒吼,数千亩的山塘瞬间就会见底,鱼儿虾儿在山塘里活蹦乱跳,附近村子的人们就纷纷跑到山塘里捡鱼。但很快,山谷里又传来一阵阵轰鸣,伴随着恐怖的轰鸣声,滔滔的浪花从周围的山脚下喷涌而出,很快山塘里的水又涨满了。在山塘里抓鱼的人,特别是那些贪心钻到山洞里抓鱼的,往往来不及跑出洞外就被突然喷涌而至的地下河水淹死在洞里。这些被淹死的人被鱼儿啃光,待下一次山塘干涸时,只剩下一副骇人的骨架。
20世纪60年代中期,人民公社曾请来几位水利专家对山塘的水文情况进行了一次全面的勘测,专家还钻到山洞里实地勘测,最后得出结论说,这个山塘周边是熔岩地形,地形复杂,水位的突然变化可能跟地下河的涨潮有关。公社后来决定在此筑堤,建一座大型水库,于是组织全公社万人大会战。历经两年多时间,终于建成了一座大型水库,这就是牛头山水库。虽不能发电,但可以用于农业灌溉,附近好几个公社都受益。
但是,国境线对面也筑有一座大型水库。我军班师回国后,对方并没有因为被狠狠教训一顿而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继续挑衅。据情报显示,对方正秘密策划一场利用我牛头山水库对我边民报复的阴谋,具体做法是待雨季来临,对方的水库蓄满水后,在我方不备之时突然决堤放水,让滔天洪水通过地下溶洞瞬间涌入牛头山水库,这样势必造成牛头山水库溃坝,一旦溃坝,水库下游数十个村庄将遭到灭顶之灾。
鉴于这一严峻形势,上级要求把这个水库当作战略工程来修筑,务必赶在雨季来临前竣工。公社按照上级部署,立即组织万人大会战,并在山脚下开渠,将多余的水通过渠道排走。
听大卢这么一说,卫国和守土顾不得张老伯晚上还要犒劳他们了,赶紧回家收拾行装,连夜火速赶往水利工地,参加了水利工地青年爆破队开山炸石。
肖梅说到这里,兴许见我一脸紧张的神情吧,她笑了笑,放缓语气说:“放心吧,水利工程现在进展神速,保证能在雨季来临前竣工。”
我知道,肖梅也参加了公社卫生院派往水利工地的医疗服务队,吃住都在工地上。上万人的工地,基本上都是手工作业,每天都有不少人受伤,肖梅除了给伤员包扎外,还要给驻地喷洒消毒水分发消毒药之类。虽然人晒得又黑又瘦,但她心情舒畅,笑声格外甜美,看起来也更健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