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与中学的衔接本来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只要你成绩没有差到无以复加那都是可以正常升入中学的。不自然的便是大家都想往好的地方走,也就是挤名校。按照教育部门的政策,每所小学升入初中的学生名额都是按照户口所在地进行划分,因为是义务教育,理论上进入哪所中学都无关紧要,教学质量也应该是不分高下、平分秋色。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凡是学习成绩优异的学生,他绝对会朝优名校走,而那些名校也必然欢迎成绩优异的学生,即使不优异的学生,他也依然会想尽办法摆脱不优异的头衔,挤入优秀的学校,于是“名校”和“重点中学”如雨后春笋一般方兴正艾、蔚然成风。
“重点中学”并不是难民营和收容所,它不可能对一切众望所归参差不齐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一视同仁,来者不拒,尽皆收入囊中,它会详加甄别,择优录取,经过多层关卡后才能进入。
进入后后还要经过一道测试,即入学考试。这入学考试可不是糊弄家长和学生的形式主义,而是实用主义,因为这牵连到一个分班问题。分班问题至关重要,名义上虽然班班平等,不分优劣,但这只是在校领导对外宣张的口头上,私底下大家心知肚明,只有两个班才是实力师资最强的班级,这两个班就是四班和六班。美其名曰:重点班。于是,其它的班便尽皆处在尚在实验重点的班级,简称“实验班”。莘莘学子们为了争夺这重点班的光辉宝座,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在入学考试中大展神威,企图一举卡入重点班。
我本来对自己很有信心,因为入学考试的试题并不难,然而老天未能眷顾我,在我用牛刀小试般的心情对待这场考试后,得到的回报是与重点班失之交臂,无奈之下,只得进入实验班。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实验班和重点班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重点班的老师也没有能超越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口才,而实验班的老师也不会因为学生实力的稍逊一筹就好逸恶劳或心生懈怠。一切只与学生有关,与老师并没有多大关联,真要说有,那也只是一种心理作用罢了。
我当初是怀着激昂的斗志和美好的憧憬进入重点中学的。我没有去深思重点中学的压力会像海啸或山川一样强大,也没有为未来去忧心一些什么事,我以为这一切离我尚且可望而不可即,既然触不到,我还有什么忧心的呢?况且,新学校所带来的新鲜感就像转角处骤然乍现的奇峰异景,观赏尚且不及,就更没有理由掩饰呼之欲出的欢快了。
我到现在也无法再想象当时我所在的教室是多么拥挤不堪,和小学教室一般大的教室换到了这里却硬生生的多出了一倍有余的学生,凡是能坐人的地方全都塞满了人,我已被一望无垠的人潮所淹没,淹没了那个曾经光芒万丈气场强大的我,剩下的只是默默无闻的感愧和迷茫。
开学的那一天,所有人,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下午,夕阳拉下狭长的影子透过窗户洒满了我们位于顶楼的教室,罩着一张满是褶子的严肃的班主任的脸,和一张张青涩的、懵懂的、略带稚嫩的脸。
位于五楼的教室是一个早已定好的三年也不会改变的地理位置,利弊参半。有阳光,有微风,能够极目远眺,将远方的风景尽收眼底,甚是怡心和舒爽,弊端就是楼太高,爬上爬下非常麻烦,恼火烦人自不必说,还容易迟到。
这是我能坚持坐下来的原因,否则,我很难想象我该如何莫名其妙地静静地坐上一下午。
静坐不是坏事,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只是班主任为了管束学生而想出来的一种奇怪的招式,或者说,这是老师们早已商量好的一种策略。我一直不认为这种方式是为了培养学生的心性而为了适应新的更加严酷的学习生活而出现的,因为它只会白白的浪费时间。听着班主任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每天都在重复着的话,然后在这样的环境中挨过了一下午。结果当我们离开座位时,除了臀部,手肘、背脊传来的阵阵酸麻之外便再也记不住班主任这一下午讲了些什么东西。直到奔出校门口,看着接二连三驶过的车辆,繁闹的街市,我们才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中学的生活枯燥而乏味,与天堂般的小学却没有任何可比性,丧失了绝大部分自由,高压和沉闷占据了我们一天的三分之二,在这种环境下,思维和身体被压榨得没有任何伸展的空间,任何理想在这里也无法生长,最终只能活生生地被闷死在混泥土中。
我们根本就不明白自己追逐的是什么,除了考试成绩,只任凭着一种权威性的力量牵引着我们朝着一个并不正确的方向缓缓挪动,周围全是迷雾,我们坠入了迷魂阵,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更可悲的是,没有一个人去问,也没有一个人去想,只知道一味地跟着人流朝前涌动。直到周遭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自己时,才发现,原来我们到一直没有走出这重重迷雾而认清前面的方向。
这种东西很可怕,它会趁我们明智未开之时封锁若干条我们可供选择的道路,于是我们被限制在唯一一条大道中,而权威人士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拿着哭丧棒和祖母绿鞭笞或鞭策着我们一步一步向前,我们像僵尸一样前行,又像白痴一样追逐着它们手中的祖母绿,当终于追到手时,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哄骗小孩的玩具,而我们竟然还傻傻的追了它好多年。
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人心是如此,世风是如此,我们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洪流的方向涌向哪里,我们也必须跟着涌向哪里,如果我们选择了自己的方向,即使那个方向充满了无尽的芬芳,我们也不可能坚守,因为那会被别人看成怪物。与其被看成怪物,还不如装傻到底。即使明明是清醒着的,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装傻。而摆脱变成怪物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大众“同流”,时间一长,就变得正常和理所当然了,既然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追逐的又是同一个目标,那还有什么可鄙夷的呢?
老师和家长联合成统一战线,想尽各种办法压制我们,每天放在嘴上的箴言变成了严厉的警告:如果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没有什任前途,没有什么出路,如果你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谁?父母辛辛苦苦供你们上学,而你们却一点都不懂事,不争气!以后有什么能耐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变着花样,层出不穷,但是再变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一句话:我们必须要好好学习,考出一个好成绩,才能找到一个好工作,才能幸福一辈子。
说是魔咒不如说是紧箍咒,即使在我们头疼欲裂几近崩溃的时候也依然会将这些话作为我们坚持不懈不能倒下的理由。
我们傻傻的信了,当然不信也得信,或者,我们是被这些话吓到了,吓得我们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辨别的能力,失去了梦想,失去了快乐,失去了曾经坚守的小小的渴望,甚至痛苦。因为那会浪费时间,而浪费时间就是在浪费生命。所以我们必须将全副身心投入到学习考试成绩中来,只有这样,我们才对得起任何人。哪怕灵魂不再属于自己。我们就像一个佃农,拿着锄头却种不了自己的地,只能在别人的土地里挥汗如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土地上杂草丛生却无能为力。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是盲目的,他们的意识会在不经意间出现觉醒的征兆,然而很快就会在老师或家长的打压下偃旗息鼓,恢复如初。
于是这种觉醒成为一种罪愆,他们不能将这种渴望着于表象。
那时有一个叫蒋铃的女同学,她的成绩不错,也很努力,她承载着家长的期望努力前行,即使满腹苦衷,她也不会放弃。她有着自己的爱好,喜欢看书,而我一直都是热衷于小说的。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她知道我有一整套的《哈利波特》的小说,于是希望我能借给她其中一本。她告诉我她太喜欢这部小说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将它看完,她的家长也不给她买,理由是“学习任务那么重,哪有时间看闲书”。我答应了,第二天就借给了她《哈利波特》第一集《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因为那时候是走读,我每天都会骑自行车回家,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倒也不算太远。
她很高兴,欢呼雀跃如孩童一般,连声说“谢谢”,我淡淡一笑,没放在心上。
我以为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根本不会出现什么波澜,可是没想到当天晚上我却接到一个电话。我做梦都不会想到竟然是她父亲打来的。她父亲在电话里将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我整个人还没搞清楚状况,脑袋像塞满了浆糊一般,完全搞不清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依稀记得他父亲大言不惭地说到什么“正值学习紧要关头,你怎么能将这种书借给她”“现在升学压力这么大,她是需要好好学习的”“你借给她看这种书不是害了她的前程吗?”之类的云云。在恍恍惚惚中,我终于找到了我罪孽的源头了,我借给了她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害得她浪费了学习的时间,分散了心思不说,还害了她的前程,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原来我的罪孽竟然如此之大,面对他父亲滔滔不绝地审判,我只能嗫喏地忏悔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父亲听得我态度如此诚恳,语声也不似刚才那般严厉了,最后末了还不忘关怀地说了一句:“你们都要好好学习才是啊!”
我当时是真的觉得错了,放下电话后脸颊火辣,一直在暗暗自责道:“不该借给她!不该借给她!”其实我知道,她应该会被他爸骂得更惨,心里的痛楚和郁闷应该比我更深。
而我,只是受到了波及而已,只能自认倒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