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青石板的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夏庭蹲在堂屋的门檐下盯着一只爬过的蜗牛,像在看一部慢放的默片,津津有味。
啪!
一只突如其来的皮鞋将蜗牛踩在了脚下,夏庭忙不迭地站起来去推开那条罪孽深重的腿,然而却一丝也没推动,他缓缓地抬起头想为蜗牛声讨一个公道,却在对上来人的目光时怔住。夏庭从未见过如此肃穆的人,连他学校最严厉的老校长都完全无法相比。
“我姓梁,叫梁卓昀,是你爸爸的朋友。”
夏庭还握着那坚硬如铁般的小腿,愣着好半晌才终于说出一句,“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知道你叫夏庭,我来是带你回家的。”
夏庭再一次的愣住,他上下地打量起男人,不同于他父亲的高大,面前的人看起来更加有力量感,就像镇南当过兵的林大哥一样,眉目间深邃的轮廓如同山陵一样的分明,视线轻轻地投过来像是要跌入深潭似的。
“这就是我家。”夏庭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没有因为男人的目光就退让,男人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是把他拉起来,而是曲下身同样蹲在他面前,认真地把他还落在男人腿上的双手取下来握在手里,然后替他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我不是在问你的意见,给你十分钟接受,然后跟我走。”
“我不。”
夏庭梗着脖子无法接受,但对上男人的视线内心的坚决打了个折扣,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可无法挣脱男人的手。
“你不?那你是愿意留在这破地方被人当成垃圾一样的扫来扫去?”
男人的话就像一根硬棍子戳进了夏庭的心窝,还狠狠捣了几下,他憋了快半个月的委屈冷不防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全涌了出来,他一口咬在男人的手上,蹭起来一脚跺在男人那只可恶的皮鞋上,跳得远远地红着双眼吼道:“我不是垃圾!我不要你们谁养!这是我和我爸爸的家!我哪里也不去!谁也别想赶我走!你们都滚!”
梁卓昀盯着手上带血的牙印,再瞟了一眼多了个脚印的鞋面,蓦地笑起来,“行,你想让谁滚?我帮你全都扔出去!当然除了我!”
“我不!”夏庭眼中蓄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他自暴自弃地冲上去推了梁卓昀一把,“你也滚!”
梁卓昀对着男孩梁泪的双颊微微一凛,夏庭无师自能地学会了蜗牛的本领,脖子往后一缩连忙退后,拔腿跑回了屋里,还自以为安全地把门栓插上躲回了房间的被窝里。
被子似乎在每个人的年幼时都是一片最安全的领地,夏庭将自己捂在里面无所顾忌地哭起来,除了他爸握着他的手咽了最后一口气时他哭了之外,这半个月他一滴眼泪也没掉。葬礼上看着来来去去的人他没哭,下葬时看着掩埋棺材的泥土没哭,这些天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搬空了他家没哭,听到他叔叔奶奶讨论要把谁扔给谁也没哭。
可是那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凭什么说他像垃圾一样!他不是,他和他爸爸都不是!他们明明可以谁也不依靠地活下去,如果他爸爸还活着,如果还活着。
我没有爸爸了?
夏庭喧闹的脑子突然静下来,糊了一枕头的眼泪鼻涕倏地止住,后知后觉地理解到他爸再也不会回来这个问题,仿佛这半个月被他故意麻木的大脑突然清醒过来。
这一刻夏庭不想哭,他心疼,是心脏真的像被什么扎过一样的疼。
13岁的少年过早地体验到了人世间最深刻的离别,而这一瞬间夏庭觉得自己长大了,之前的硬话不过虚张声势,此刻从今而后他要靠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念头才真正破土而出。
“小庭,我进来了。”
敲门声就像作作样子,夏庭什么都没说门外的人已经擅自开门进来了,老旧的门栓闷声不响地变了形,梁卓昀就如另一扇门关住了夏庭。
“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梁卓昀立在夏庭面前,还贴心地弯下他笔直的腰身让夏庭能切身地感受到他的气息,如同灼热的蒸气一样扑在脸上。夏庭瞬间脸颊一烫,脑子却冷静下来,他清楚他是真的面临着去留的问题,他认真地盯着梁卓昀半天才喃喃地问出一句,“你真的认识我爸爸?”
“我怎么会骗你。”梁卓昀一直如隼般注视一切的眼眸暗了暗,“你爸爸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我吗?”
夏庭诚实的摇头,他爸从来没有和他提过任何人,包括他母亲,所以夏庭不觉得这有任何的问题,但梁卓昀却像吃了苦瓜一样的抿唇一笑,接下来的话都透着一股苦味。
“我和行远小时候就认识了,我们认识得比你母亲和他都要久。”
行远。夏庭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觉得从梁卓昀口中说出他爸的名字显得很奇怪。而梁卓昀像是怕他不信似的从西装里掏出钱包,在他面前展开,夏庭就看到了一张合照。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并肩站在湖边的一棵树下,他认得其中一个是他爸,而另一个他下意识地对比起了面前的梁卓昀,他觉得看起来像,又不像。
“小庭啊,收拾完了吗?”
声音先一步进了屋子,夏庭从床上探头看出去,他奶奶和叔叔一齐挤着狭小的门进来,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可能是因为终于可以送走他这个‘垃圾’了。想到这里夏庭下意识地又把目光投下梁卓昀。
“小庭啊,这是你梁叔叔,是你爸托他来接你的,以后你跟着他可要好好听话,将来长大了报答他!”
夏庭被年迈的老人捉住双手,他觉得他奶奶对梁卓昀很满意,就像隔壁的王婶满意她的儿媳妇一样,恨不得立即将他塞进梁卓昀的口袋里让梁卓昀带走。
“对啊!小庭,你去了那边,还有你妈的亲戚,他们都会照顾你的!”
“我妈?”
夏庭立即眼神一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他母亲,突然这么说起他像是发现了沙砾里的钻石一样,“二叔,你见过我妈吗?”
夏庭只是随口一问,梁卓昀登时一眼朝多嘴的男人横过去。夏庭注意到梁卓昀的动作,然后他叔就撇开眼缄默不语,他不放弃地想追问到底,明白过了这个机会可能再也问不着了,可是他的问题还没有出口忽地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梁卓昀叉腿抱起来。
“啊,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我很忙,你乖乖听话,有什么不满我们回家再说!”
“我不!放开我!”
“你再动,我掐你屁股了?”
夏庭感觉托着他的手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顿时脸热到了耳根,别说他现在多少岁,就是早个七八年他也没被这么抱过,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看着。还未懂颜面为何的少年先懂了丢脸,他把头埋在梁卓昀肩上小声地说:“你放我下来,这样太难看了!”
梁卓昀如冰雕的脸突然露了一丝笑,“你保证你不跑?”
夏庭藏着脸点头,终于梁卓昀把他放下来,似笑非笑地说:“走吧!”
“我还没有收拾——”
“不必了。”
夏庭不解地抬头望着梁卓昀,脑子连梁卓昀是要买了他去卖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而梁卓昀像是看透他的想法一样勾下身来对他说:“什么我都备好了,你把自己带上就行!”
“可是!”夏庭把脑袋往后转,梁卓昀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相框,里面就独独一张照片,是夏庭和夏行远。
“去拿吧!”
夏庭觉得这是不需要梁卓昀允许的事,可梁卓昀没点头他硬是没敢动,此时还确认地看了梁卓昀一眼才过去踮着脚把照框取下来,顺便打开抽屉拎了一个旧饼干盒出来,和相框一起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什么?”梁卓昀看着夏庭那小心的模样升起了一丝好奇,只是手还没伸过去夏庭就护食般地转开,警惕地看着他,于是他的冰雕脸第二次染上了笑意,“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
“没有什么。”夏庭低着头没敢看梁卓昀,好在梁卓昀也没打算深究到底,只是轻揽着他的肩膀体贴无比地问:“还有什么一定要带的吗?”
夏庭摇了摇头往前跨了一大步挣开梁卓昀亲密的动作,他奶奶在边上连忙唱和道:“这屋里的东西都给你收着,你想起了什么随时回来拿,快走吧!”
夏庭鼻头一酸,接着被他奶奶急急地往门外推,而他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纹丝不动,紧紧地拧着眉毛望着他奶奶,他想不通他是有多惹人厌恶,这世上他所有的亲人,除他爸之外好像谁看到他都想马上用扫把扫出去,之后还要洒点漂白|粉消毒。
“都烧了吧!他不会再来了!”梁卓昀不着痕迹地把夏庭揽过进怀里,并没有多看老人一眼,而是盯着臂弯忍着委屈的少年。
那一瞬间夏庭有种被解救的感觉,头一回他认真地看进了梁卓昀的眼里,读懂了那份他看不明白的怜惜。
接下来,夏庭在梁卓昀不容反抗的庇护下踏出了遗留他所有回忆的屋子,他想梁卓昀说得没有错,他不会再回来了,因为这里再也没有等他回来的人,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梁总。”
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打开车门,恭敬得余光也没有一丝乱瞟。夏庭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这他从没见过的场面总让他想到电视里的黑社会,他抬眼看了看和他一起停下来的梁卓昀,然后回头望着他生活了7年的‘家’,大门前还有他奶奶和叔叔的笑脸,他觉得那好像是终于把他这个垃圾送走了的欢呼。
夏庭猛地一咬牙,压下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安,抱紧了怀里的东西,猛不迭地用鞋跟跺在梁卓昀的脚上,然后挣开梁卓昀的手不要命似的往前跑,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脑子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梁总。”开门的男人关切地松开车门上前询问,“要去追吗?”
梁卓昀紧皱着眉头,夏庭这一脚用足了力气,他实在没想这小子刚见面就咬了他一口,还跺了他两脚,他看也不看旁边的人,抬腿就沿着夏庭跑的方向追上去,嘴里没有一个字的话,他只想抓到那小子一定要揍一顿,不然他以后还管不下来了。
然而,夏庭那一短二细的腿跑得还不慢,要不是他平时没有疏于锻炼真就追不上了,现在追上了他还要喘两口气。
夏庭被梁卓昀揪着后领拉住,整个人被强迫转了半圈,梁卓昀不善地瞪着他开口,“你跑什么!我让你跑了吗?”
“我要你管?想跑就跑!”夏庭那压箱底的脾气没由来地就窜出来,他觉得这个男人莫名其妙,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明明他都不认识,却像是被卖给梁卓昀了一样。
“不要我管?这真没办法,你从今往后的几十年都归我管了,想跑也没门!”
梁卓昀那冰雕似的脸突然融化,只不过没有变得春风和煦,反而像拦路抢劫的土匪一样,凶神恶煞又蛮不讲理。夏庭浑身上下都叫嚣着不服,狠狠将他怀里宝贝的东西全往梁卓昀身上砸去。梁卓昀不偏不躲,相框和饼干盒从他身上滑下去,撒了一地,到处是分分角角的零钱和玻璃渣。他还没有发话,夏庭怒起来。
“你放开我!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放开我!”
夏庭胡乱地拳打脚踢,像只吓坏了的小豹子,梁卓昀忙捉住他的手脚,完全忘了他要揍这小子一顿的念头,“小心点,别踩着玻璃了。”
四肢都动不了的夏庭忽地怂着肩膀,藏着脸带着哭腔问:“他们都不要我了,你为什么?真的要我?”
梁卓昀把夏庭放到一边,蹲下身将那一地的零钱收回盒子里,最后才小心地捡起那张脱离相框的照片,盯着看了许久一齐塞回夏庭的手里。
“因为我们都失去了这世界最爱的人。”
夏庭愣愣地盯着梁卓昀,他整整花了十年才真的弄懂梁卓昀这句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