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念跟在他身后,看他走进卧室,自己却像个妖精一样站在门口,停在孙悟空画的结界之外。凉壬猫腰蹲在地上,打开床边立着的矮柜,用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里面摞着的两排杯面。
“过来选个自己喜欢的味道。”
施念下意识看了眼紧掩的窗帘,小心地迈了进去。
从进到旅馆开始,施念就闻到楼上楼下散发着一股木质发霉的味道。可凉壬的卧室不一样,她鼻息间流动着满满的檀香。
走过他的床,白色枕边放着黑色钱夹。她猜那一定是用了很久,因为钱夹的边角已经磨损的厉害。
“就这个吧。”施念指着百胜厨拉面说:“好久没吃了,还有点儿想念。”
凉壬皱了皱眉头,问她:“你以前总吃这个?”
“对于留学生来说,没有比方便面更美味的东西了。”
“你不会做饭?”凉壬站起来,高大的身材挡在施念面前,把问题变得居高临下。
施念撇撇嘴:“在成为一个合格的厨师之前,我想先成为一名优秀的心理医生。无奈,路漫漫兮。”
“你……”凉壬欲言又止。
施念跟着他去到隔壁,跃跃欲试的手在门上敲了两下,调皮的眨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一部分人最初选择心理学,是因为想要治愈自己内心的创伤。或者,是家人的。”
施念并没否认,只说:“可能吧。但中国有句话叫:卢医不自治。意思就是,你虽然是犯罪心理领域的专家,却也不见得能准确侧写出伤害自己,或者家人的嫌疑人。”
她的话音未落,凉壬提着开水的手一抖,不小心浇到地上,烫到了他的脚。
“怎么样?”施念跑过去,蹲在他脚边,紧张的卷起他的裤脚,“让我看看。”
凉壬把热水壶放到一边,拉起她。
施念看着他从自己眼前经过,搭在台子上的手不经意碰到刚烧开的水壶,指尖的灼痛让她清楚的感受到那里面滚烫的热水。如果它赤.裸裸的渗到皮肤上该多么焦灼。
可是凉壬,甚至在走路时都还尽量保持着挺拔。
她吸允着自己火辣辣的指尖,心里软的发酸。
客厅的烛光起初还在摇摆,然后上下跳动,终于在凉壬关上门以后恢复了平静。不知从几时开始,施念也像它似的,心被芯儿换了,很多感受都变得不由自主。
甚至于有些行为她自己都无法用专业的角度给出适合的解释。
比如,此刻。
她摸着墙壁从隔间出来,打算去卧室找药。指尖划过墙上的涂料,有的地方湿,有的地方干。那片最凉的地方就是凉壬的卧室,像个地窖,阴冷又没有半点儿光亮。
施念摸索着往前走,一只脚不小心踢到床边放着的铁箱上。她被绊倒在床铺上。瞬间的疼痛像通了电似的从脚趾抵达心脏,砰的跳了一下。她咬着牙,手举过头顶,一点一点试探,终于够到床头的木柜。
她记得那下面是放食物的地方。如果没猜错,上面扁而窄的抽屉才是放日常用品的地方。所以她毫不犹豫的用食指勾住抽屉外面的铁环将它拉开,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这个柜子之前被凉壬手机上的光照得锃亮,让她误以为它非常结实,没想到抽屉下面只是一层薄薄的木胶合板,脆弱的似乎只要一个指头就能戳破。
她小心的向里摸索,大概是空的。她索性摊开手掌一捋,竟触到一片生硬和冰凉。
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好像刚刚被抽屉咬过,惊讶之余又慢慢放下,小心的像个验尸官,将躺在里头的东西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枪管、弹筒、扳机、击锤……握柄。
他是个美国人,有这玩意儿很正常。
呆坐在床上的施念面向一片虚无,安慰过自己之后,不禁反问:这真的正常吗?
她回手合上抽屉,起身将坐过的地方抹平,又蹲在地上把刚才踢歪的箱子一点点挪回原来的位置。甚至将箱子在地板上划出的痕迹都小心的抹干净。
像没人来过一样,按照原路退了出去。
洗手间里传出水滴密集的打在瓷盆上的声音,齐刷刷的,如同倾盆大雨浇在施念身上,使她不堪重负,匆匆离去。
而门的另一边,无疑是漆黑的。
凉壬脚踩木桶,弓着背靠在洗手台上,像个麻木不仁的石雕,一动不动。直到隐约听到施念离开的脚步,他才抬起头。
片刻,又低下。
过了一会儿,二楼空荡的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细碎紧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施念推开门,看到静坐在沙发上的凉壬,一双肩膀不堪重负似的微微下垂,多了几分意料之中的脆弱。他手边的圆桌上并排放着两碗泡面,还有一个针筒和少了一半镇痛药的药剂瓶。
施念什么也没说,走过去,蹲下身,解开他的鞋带。
“面好了。”
蹲在地上的人一贯沉默,自顾自将烫伤膏涂在他红肿的脚背上。她心疼,却不落一滴泪,因为眼泪是对弱者的同情。她好奇,却不多问一句,因为他有他的生活。
他不开门,她也不打算硬闯。
施念站起来,把烫伤膏放到镇痛剂旁边,说:“吃饭吧,我饿了。”
面条在热水里泡久了,软的不像样。从前施念最讨厌吃这种面,入口就吐。这个晚上,她坐在那儿,吃得不紧不慢,唯一的遗憾是面再多些就好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眼帘低垂。
施念走后,凉壬回到卧室。他把手电筒支在矮箱上,像点了一盏壁灯。脱下外套之后就倒在床上,习惯的摸了摸枕边。
忽然,他警惕的坐起身,拿过手电筒在床铺上找了半天。回头时,目光犀利的落到床边的木柜上。房间里回荡着两片木板摩擦的声音,嘶嘶的让人头皮发麻。
枪,安然无恙的躺在里面。
它旁边那些用来做标记的火柴棍也没有移动过。
他松了口气,低下头,隐约看到床和柜子中间的缝隙里有个黑色物件。
是他的钱夹。
他捡起来,弹掉上面的灰之后打开看了看。
半晌,关了手电筒,又合上钱夹,将它平整的放到枕边。
没有哪个地方的夜能像尼泊尔,黑得如此彻底,叫人心生畏惧。一如千百年前,没有火的人类,只能靠群居抵御自然的暴力。那时的人们以为孤独是因为看不见,直到黑夜里有了灯,它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的孤独,他的孤独和我的孤独。
凉壬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在这个房间里他一定是第一次这么做。粗布上的浮灰在月亮拉出的光弦上跳跃。楼上洒下一片烛光到他窗前,长街上两个影子交错站立。
陪伴,依旧是驱赶孤独的不二之法。
此后两天,施念和凉壬心照不宣的守着这个秘密,每晚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各自的窗前,却鬼使神差的在白天相互躲避。夏尔马虽然外表笨拙,但也看出些端倪。
早上凉壬离开前都会到辛格那买罐莱昔放在柜台上,顺便再把施念的早饭吃光。他前脚刚走,后脚楼梯上就有了声音。
不管施念如何打着哈欠掩饰“睡意”,她眼里的血丝和黑眼圈,总是骗不了人。
“出去啊?”夏尔马叫住施念,把莱昔递过去,说:“早饭。”
施念接过去玩笑道:“我一会儿要去门口好好看看,这里是不是大酒店嘞。”
夏尔马眯起眼睛,笑着说:“污水池旁有梦幻花园,贫民窟里藏着德瓦利卡,再冷漠的人到了这,也会心中有爱。谁让这里是尼泊尔呢。”
她一连串的话语不像闲谈,而像是一种热情洋溢的歌唱。歌唱她日日夜夜生活过的土地,歌唱她眼中的爱情。
施念看着凉壬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头浅笑——或许,该让他也听听。
“我走了,日落时回来。”
夏尔马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目送施念离开。
加德满都这座老城,又在阳光下热闹起来。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从杜巴广场一直蔓延到小街上。街两边的商户大多是感激的,只是有时他们也不理解,那些端着相机到处乱拍的人,究竟在拍些啥?
夏尔马从来不觉得自己住的这些老房子哪里漂亮,甚至有些讨厌,就像讨厌自己臃肿的体态。可无济于事,不是吗?
赘肉一直跟着她,她也一直住在这。
不过,总有事情能让她很快将这些苦恼抛之脑后。她看到两个女孩儿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争吵。一个声音很大,一个也不甘示弱。她侧过身,仔细一听,原来是两个中国女孩儿迷了路。
她拄着台阶站起来,拍拍手,走上前:“需要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