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绛紫的云缎各两匹,龟甲花的蜀锦一匹,还有石青色的潞绸……”
姚嬷嬷一边说一边清点伙计们包好的布匹,这些都是方才那位穆公子在店里选的,姚嬷嬷确认无误,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那小公子年纪轻轻,却是个极有眼光的,他选的这几件都是咱们店里头最上乘的货色。”
“那是当然,嬷嬷您也不看看他是从哪儿来的。”伙计一听就笑着接话、
“哦?他看起来眼生的很,难道是哪个名门世家公的子?”姚嬷嬷方才隔得远,并没有听清楚那少年说将东西送到景王府的话,听伙计现在提起此事,才忍不住发问。
一直在旁边安静站着的家禾见事情不妙,连忙不声不响的狠狠踩了那伙计一脚,痛他计呲牙咧嘴,一时间也不明白家禾为何如此做,正要追问,却被家禾抢白:“嬷嬷,这里的东西既然您都轻点妥当了,剩下的事儿就不用操心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娘亲还在问您,说要让您帮忙看看新货的成色呢。”
闻言,姚嬷嬷一拍脑袋,面上的皱纹笑在一起,叹道:“老了老了,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这茬,陈良你动作快些的,送完了货好回来帮忙看店。”
那叫做陈良的伙计听到姚嬷嬷的吩咐连忙应了一声,抱起装好的布匹就要送到外面的马车上。
家禾见姚嬷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连忙追上陈良,笑嘻嘻的问道:“陈良大哥,您能带我一块儿去么?”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陈良连忙摆手,上下打量了家禾两眼,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拒绝道:”求姑娘别让小的难做,你年纪还小咧,过会子万一东家问起来了。小的没办法交代。”
她心知对方不带上自己主要是碍着云氏,于是便故意暗示:“陈大哥这回可猜错了。其实方才我去后堂的时候,娘亲就是想让我多跟着看看,历练历练,正好咱们这儿也鲜少有这么大单的生意。”
陈良跟前台的两个伙计不同,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平日里便觉得云氏一个女人领着尚未及笄的幼女出来做生意不容易,这回听到家禾如此说,心里不免感慨云氏一番苦心。又觉得这孩子懂事,于是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后答应了家禾的请求。
家禾见他终于肯点头,生怕长则生变,便立刻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簸,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景王府,陈良走过去叫门,家禾则一直跟在后头寸步不离。
“这位爷,你们府上穆公子要的东西我们已经送来了。”陈良笑嘻嘻的将布匹从车上卸下来。家禾趁此机会说要进去当面送给穆公子,好让他清点一下东西是否齐全。
谁知景王府的守卫死活不肯放他们进去,即便是塞银子给他也绝不松口。
家禾有些气馁。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将自己的帕子塞到了卷着的布匹中,暗暗祈祷能够被兄长看到,以她对哥哥的了解,若是见到有女子的绣帕,顾忌女儿家的名节,他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只派个下人送出来归还,而是会将送东西的人叫进来,悄悄问明此事。
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见到当初同穆公子一起进店的小厮跑了出来,对着守门的侍卫耳语几句。对方浓密的眉毛皱紧,显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转头对他们道:“公子吩咐你进去。”
家禾喜出望外,此时陈良已经被她支了回去,于是便自己一个人跟着那小厮进了景王府。
谁知她前脚刚进门,就瞥见远远的走来一个绯红色的人影,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岂不正是景王殿下?!
这还真是狭路相逢啊……家禾看看四周,发现已经没有岔路可以躲避,此时此刻她庆幸自己平日里为了方便行事,可以抹黑了面色也换上了粗布衣裳,乍一看去只会让人当成个普通的小丫鬟,而且她同景王二人上次见面已经隔了一年多,自己如今又长高了不少,只盼不要被他认出来才好。
那小厮见到景王大驾,连忙行礼,景王见到他身后跟着个小丫头,桃花眼不禁眯了两下,疑惑道:“这丫头是从哪儿来的?”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如实禀报。景王听罢又瞄了家禾两眼,玩味的笑道:“不过是个小丫头,穆郎见她作甚?”
想到景王这个恶心的称呼说的正是自己兄长,家禾只觉得胸口有血气翻涌,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她如今来此地已是涉险,绝对不能再给文二爷他们添更多的麻烦,于是便傻笑着开口:“我想穆公子一定是觉得俺们店里布料的样式和花色都做的特别好,想再多预定一些吧。”
景王见她满是北方口音,微黑的皮肤穿着也土气的很,不禁觉得她方才一番话十分好笑,轻蔑的扫了她一眼,傲慢的开口道:“穆郎也真是的,这府里头要什么没有,何必非要去别处。”
家禾低下头没有做声,只听景王又吩咐手底下的小厮:“荣生,你带穆郎去库房挑选便是,我不希望再在府里看到这种乡巴佬。”
明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家禾也只得忍气吞声,好在那个荣生还算知趣,轻声提醒道:“王爷,您是知道穆公子的脾气的,他若是肯选,小的就不必陪他跑遍大半个京都了。”
闻言,景王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叹道:“那便随他去吧。”口吻似乎是含着隐怒。
家禾皱眉,悄悄抬眼,只见对方的桃花眼中似乎有一层雾色氤氲,让人看不出来情绪。
这人,真是脾气古怪又喜怒无常,家禾暗暗嘀咕,趁着他发呆之际连忙跟着那叫荣生的小厮直奔穆公子所在的院落。
木门被推开的时候,一股清雅的茉莉香气直扑入家禾的鼻中。这味道她太熟悉了,是前世母亲最爱的茉莉茶香。
因为西蛮地处荒漠,茉莉难以成活。她父亲就会借每年到大虞打探情报之际带回来满满的一袋子茉莉花茶,久而久之越积越多。屋子里长年都飘着茉莉花香。
没想到这一世,娘亲这习惯,仍旧没有丝毫的改变。
家禾顿觉亲切,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抬头时正看到穆佳英正在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他的宝剑。
那剑她也认得,是娘亲花千金找西蛮最好的师傅用千年玄铁打造而成的,锋利无比无坚不摧,哥哥从不离手。前世。她正是因为在家禾手中看到了这把剑,才相信哥哥的确是中了敌军的埋伏,于是心急火燎的赶着去相救。
家禾眯起眼睛,似乎不想错过对方的一举一动。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灼热的视线,穆佳英终于抬起头,看到荣生领了家禾进来,便对他吩咐道:“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跟这丫头说。”
荣生点头,恭恭敬敬的退了出来。又将门小心翼翼的关上,这下,房中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穆佳英并没有贸然拿出帕子。而是笑问道:“你是李记布庄的伙计?”
因为“文”姓并不多见,所以文二爷他们盘过来这铺子以后并未更名,还沿用了它原来的名字,以防被景王留意到。
家禾点了点头。
“年纪这么小。”穆佳英似乎有些不信,狐疑的看了家禾一眼。
“是因为家姐在店里帮工,我偶尔也会过来帮帮忙。”家禾怯生生的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却一错也不错的盯着穆佳英。
“你有个姐姐啊……”穆佳英看了看她,又笑道:“那她是否单名一个禾字?”
家禾假装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姐姐的名字的?”
闻言。穆佳英便以为自己猜得不错,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递给她道:“你瞧瞧这是不是你姐姐的东西?”说道此处。他似乎怕引起误会,又解释道:“刚刚我清点布匹的时候发现不小心被落在了里头。你拿去归还给她,告诉她下次切莫不可如此粗心了。”
家禾心中的得意,走过去接过帕子,却又连连摇头:“大哥哥认错了,这不是我姐姐的帕子,我姐姐虽然名字里也有一个‘禾’字,却是‘荷花’的‘荷’,并非这个字。”
“什么?”穆佳英又看了那帕子上的字一眼,确认的确是‘禾’无疑,忍不住又问道:“那可是你们店里其他人的东西?”
家禾摆手:“我们店里除了我姐姐叫‘佳荷’以外,别人名字里面可是连同音的都没有呢。”
说完之后,她期待的看着穆佳英,果然见到对方面色一变,追问道:“你说你姐姐叫‘佳荷’可是‘北方有佳人’的‘佳’字?”
闻言,家禾只觉得心中又是一痛,当初她一门心思的恋着陆沉,总是担心对方瞧不上自己,哥哥就常念这一句给自己听,说她是绝世独立的佳人,陆沉若是不喜欢,那绝对是他没有眼光。
这世上,怕是也只有亲人,不论你相貌如何,品性如何,都毫无条件的夸赞并且爱护着你了吧。
家禾在心中默默叹息一声,旋即点了点头。
谁知穆佳英的下一句却是:“你姐姐她姓什么?可是你的亲姐姐?”
这一句却是给家禾问住了,她原本是借这个名字试探一下今生的自己是否存在,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反应。
情急之下,家禾故意岔开话题:“公子可是想要我帮您寻这帕子的主人?”
穆佳英一愣,皱眉道:“你故意不提,是不是她不准你说!”
看到他严肃的态度的,家禾突然恍然大悟,难怪对方会出现在京都,难道说,是因为今生的穆佳荷来到此地了不成?哥哥之所以如此问,是暗自猜测自己的姐姐正是她?
还真是够乌龙的,家禾吐了吐舌头,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然惹出了这么多麻烦,不过同时也让自己心中的疑惑解开了不少。
至少她能够证明今生的的确确有穆佳荷这个人。只是……她会是谁呢?!是另外一个孤魂野鬼?还是说……是原本的家禾?!
想来想去,她都觉得真相只有等到她见到穆佳荷的时候才能确认。
“我再问你话呢!”穆佳英难得动了真怒,声音也是异常的严肃。家禾不敢怠慢,忙道:“大哥哥你好凶啊。我姐姐自然是亲姐姐了!”
她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才说这话穆佳英自然不肯信,想来想去便正色道:“这样,明日正午在瑶香居,你带你姐姐来找我,我要见见她。”
家禾心知瑶香居是京都有名的酒楼,眼睛提溜一转,反问道:“凭什么我姐姐一定要见你?”
穆佳英一愣,心知自己是有些逾越了。这里不比西蛮,男女之间似乎说法颇多,他想了想便又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那不如这样,你姐姐一般都什么时候在店里帮工?下次我亲自去拜访可好?”
家禾抱着肩膀,轻描淡写的说:“这个嘛,我可就说不准了,也许今天在明天就走了也不一定,又或者明天在后天不在……”
听到她如此说。穆佳英气得哭笑不得,只好拍了拍她的头道:“阿荷果然调皮,竟然找了你这么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帮她掩饰。罢了,你不说也罢,我早晚会抓到她的!”
闻言,家禾眸光不禁暗淡下来,她想了想,弱弱的问道:“大哥哥说的她是谁?难道你给她弄丢了么?”
提及妹妹,穆佳英脸上的神色又凝重两分,笑容也带了几分苦涩:“恩,你说得对。是我疏忽,竟然不小心弄丢了她。”
“哥哥口里的她。是……是什么人啊?”家禾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只听穆佳英回答:“妹妹。她是我妹妹。”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家禾,感慨道:“她也是跟你一般年纪,姑娘,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她平安无事,过得好便可,所以……若是你见到她了,告诉我好么?”
家禾知道对方还是怀疑自己刚刚的那番话,可惜她现在实在没办法变出来一个穆佳荷,但她又不想就这样放弃同穆佳英接触的机会,于是只好支支吾吾的先应承下来。
她这样的反应,看在穆佳英眼里更加觉得她知晓自己妹妹的下落,暗自决定等会儿务必要派人盯紧这小丫头才好。
敲门声陡然响起,只听荣生在门外的低声道:“公子,王爷他要过来了。”
家禾见状心知自己不便久留,便匆匆跟着荣生的出去,她前脚刚走,景王便迈进了屋子。
走廊里,家禾一步三回头的看向兄长所在的房间,纤细的手指用力攥紧,她只要一想到景王眯着桃花眼时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心中就突突直跳,哥哥如此心高气傲,为何要留在此处?!
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难道说他是在为了让景王帮助他寻找穆佳荷么?
这个可能不能排除,想到自己刚进门时见到哥哥擦剑的动作……家禾眉心猛的一紧。
那是每一次哥哥在出征之前都会做的事情,联想到昨日秦显所说的那番话,家禾只觉得眼前的迷雾似乎被吹开了一层,渐渐显露出真相的一角来。
难道景王同崇阳公主这对兄妹真如秦显所说,并非纯粹的行事荒唐,只是在惠帝的铁手腕下自保的一种方式,而这种自保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所以他们这是准备反击了么?!
家禾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前世在这个时候京都有没有发生什么重要的兵变,但是却都一无所获。
是她猜错了,还是兵变根本来不及酿成大祸就被扼杀在萌芽之中了?
想到前世的家禾说自己随母亲来到京都,却压根来景王妃的面也没见到……这似乎很有可能是兵变之后,景王已经被惠帝控制或者软禁起来了,否则景王没有理由错过这样一个报复文二爷家人的大好机会。
不知不觉,已是霞光满天,如血的残阳将不远处的天际都渲染的仿佛在火光中一般。家禾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竟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丝火药的味道。
与此同时,城南的郊外正飞驰着两匹黑色的骏马,玄衣的少年快速的挥动马鞭。身后紧紧跟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正是玉琼。
“公子!”玉琼急急的呼唤,前面的少年却不肯回头。只管吼道:“再不快一点,就要关城门了。”
“公子且慢!”玉琼急的焦头烂额。无奈之下唯有扯着嗓子提醒:“您忘了贵妃娘娘交代过的,务必要等她的人接应才可入城!”
被唤住的甄琢不禁皱眉,玉琼口中的贵妃娘娘正是之前的惠王侧妃甄昭良,如今被封为了良贵妃,他并非不记得姑母的叮嘱,只是想到那个人也在城中,他很想尽快却确认她是否安全。
毕竟,他接到密探的信息。说崇阳公主曾经在大街上同文二爷他们发生了冲突。
感觉到前方的马匹速度终于放慢下来,玉琼这才长舒一口气,挥动马鞭追上去道:“公子莫要急于一时,咱们还是安排好了一切,等明日再进城也不迟。”
甄琢仔细考虑了一番,只好点了点头,又问道:“姑母可说她派什么人来接应我们了?”
玉琼摇了摇头,抬头正好看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家客栈,连忙开口:“公子不妨先去那里歇歇脚,我想贵妃娘娘的人应该就在那里等着我们。”
闻言。甄琢放眼一望,四周似乎也只剩下这一家客栈,于是调转了方向。领着玉琼向此处疾驰而去。
他们进门时,店小二正恶声恶气的指使着一个小丫头在抹桌子,见到有客人来,连忙换了一副笑脸迎了出来。
“这位客官!你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甄琢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透过斗笠上的轻纱勉强分辨着屋中的事物,这些日子以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的视力竟然有明显消退的迹象,按道理来说他已经远远离开老国公夫人了。对方也没有机会再给自己下毒,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情况越来越严重呢。
甄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回头看了玉琼一眼,对方会意。连忙上前对着那店小二说道:“这位小哥,你们店里有陈年的桂花酒么?”后面的那句话是他们同良贵妃定好的暗语,若是自己人立刻就会明白过来,可是这小二却傻傻的摇头道:“桂花酒没有,倒是有十年的女儿红,公子要不要试一试?”
玉琼闻言立刻对着甄琢摇了摇头,低声道:“公子,看来只能换去别家再问问了。”
谁知他们二人正欲离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眼便见到一个小丫头普通一下跪在他们面前。
店小二见状狠狠的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暗骂一声晦气,就要上前。
那小丫头怕极,抱着玉琼的大腿不肯放开,哭诉道:“二位公子救我!这人虐待我!求你们救救我!”
“哎!我说你个小畜生!”那店小二一见这丫头装可怜,立刻对甄琢他们说:“公子别理会这丫头,她白吃白住在我们酒店半月,我们只好让她做些杂活抵债,谁知道这丫头手脚不干净不说还想偷了东西跑路,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胡说!分明是你们扣了我的钱袋!”那小丫头恨的咬牙切齿,玉琼见状先将她扶了起来,转头去看甄琢的脸色。
甄琢闻言立刻低头看向那个小丫头,这不看不要紧,依稀之间,这张脸竟是无比的熟悉,高挺的鼻梁以及西域人特有的深邃双瞳,跟无数次自己梦境中出现的一模一样!
只是梦境中的那张是永远笑靥如花的,不同于现在的楚楚可怜梨花带泪的模样。
“公子救我!”她的声音无比颤抖,让人听着觉得莫名心痛。
甄琢觉得眼前更模糊了,恍惚间似乎同样是这个声音在唤他。
她说:“陆沉,救我。”
如此凄凉,如此绝望,他只觉得心中的某一处,顷刻间瓦解崩塌。(未完待续)
ps:终于写道某人出场啦!话说团子大姨妈拜访,昨天头疼得要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室友半夜回来的时候才醒,今天又去给牙龈伤口拆线,所以现在才补上,对不起啊各位宝贝儿!
一想到明天还要上班……累觉不爱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