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芙蓉老。
白秀才骑鲤鱼来了清泉镇。鲤鱼已经略有小成,一跳能跳到最高的柳梢上头,打两个旋儿才掉下来。白秀才便有意渐渐溯流而上,寻那激流险滩,让鲤鱼小试身手。
清泉镇水道清淩,映着白墙黑瓦,又有许多青石板桥横亘其上。河边有石板阶梯,许多肌肤白皙的女子提盆挽篮,在水边铺开衣物,打皂角,用一双纤细的手搓洗衣物。
白秀才用蛛丝把白蘋花、牡丹花瓣缝在一起,披在身上,在清波里悠游。鲤鱼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载着他潜向河底,去叼一粒闪闪发亮的琉璃珠子,一会又凫出水面,去看桥边卖卦的老道。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注意到河里一条红鲤鱼有何异样。倒是有个戏水的婴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们,咿咿呀呀指给母亲看。他母亲将他一把按住,用瓢舀水给他冲凉。
鲤鱼沿河经过几条街,白秀才不由感叹:“都说好水出好女,果然名不虚传。”
鲤鱼讥嘲:“若说相貌好是水好的缘故,为何不天天泡在水里?”
白秀才答不上来,只得说:“过犹不及。”
鲤鱼哼道:“鱼都是天天泡水的,可见鱼最美!”
白秀才顾左右而言他:“这些浣衣女子,令人遥想西施郑旦苎罗江畔浣纱情景。可惜不是夜晚,李白有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何等旖旎……”
鲤鱼还待他吐些听不懂的酸诗,不想他自己歇了。觑着眼看上去,白秀才停了口,只望着岸边,一只手轻轻放在它头顶,是想作停留的意思。
顺着他眼光看过去,是岸边一个浣衣女子。鲤鱼好奇,越发想凑近去看,白秀才却着了慌:“别过去!”
鲤鱼瞪了他一眼,细看那女子,荆钗布裙,脸若芙蓉,衫袖高挽,左腕戴了一只银镯,正在洗濯衣物。她低头搓洗衣服,又与身畔的姑娘媳妇说笑,嘴角常带笑影,眼睛里还有一抹孩童般天真的神气。
鲤鱼只听见白秀才慌促低微的一声:“她变了!”它追问:“什么‘她变了’?”
白秀才再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
这是早晨,呆久了,太阳升起照在河里。鲤鱼嫌这处水热,又嫌水光闪得眼睛花,嘟嘟哝哝,一个劲地吐泡泡。白秀才一直看着女子洗完了亵衣洗中衣,又洗裙襖\袍子,还有小孩子的一双虎头鞋。最后在水上铺开一张床单,打上皂荚搓洗后,取练槌重重击打数下,又接着搓洗。
那练槌没放稳,在皂角沫子里一滑,溜到水面上,飘飘摇摇地浮沉几下,一下子就顺水漂走了。
白秀才还在看那女子,鲤鱼叫了一声:“棍子漂走了!”他好容易回神,看到练槌漂走,急忙道:“我们快追!”鲤鱼兴冲冲去追逐,终于截住,在水流中一顶一顶地玩。
白秀才催促道:“别闹了,我们还回去!”
鲤鱼耍起小脾气:“偏不!我截住的,归我了!”
白秀才好说歹说,鲤鱼瞪他:“要去你自己去!”
白秀才哽了一下:“我不能去,你去吧。”
鲤鱼满腹狐疑,顶着练槌,一路送到浣衣女手边。她正张望着练槌漂去的方向,眼见得一条红鲤鱼,竟逆着水波,将练槌送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扣住练槌:“谢谢。”又探出指尖,摸了摸它滑滑的背脊:“真可爱!”旁边的洗衣妇见了,都说吉兆。
鲤鱼得了一句赞语“可爱”,也不怎么受用,趾高气昂地跳了一下,回去告诉白秀才:棍子还回去了。
白秀才怅然若失:“她可说了什么不曾?”
鲤鱼翘起尾巴:“她夸我可爱!”
白秀才那一天都再没说话。鲤鱼沉默地载着他游过垂柳,游过落花,游过摇曳不休的屋舍倒影,游过这个有许多浣衣女的小镇,从白日游进黑夜,又从黑夜游到破晓日出。
最后他们都累了。两岸是旷野,白秀才便现出原形,仰面躺在江上漂流,鲤鱼藏进他胳肢窝里做梦。林子里飞来两只白鹭,真个把他当成了尸体,长脚在他脸上踩来踩去,冲他眼皮拉了一泡稀屎,白秀才也不动。
等鲤鱼醒来,见这两只白鹭都快在他身上做窝了,便一个鲤鱼打挺撞在他胸口,吓飞两只鸟:“还不起来!”
白秀才掬了把水,擦去脸上的鸟屎,露出眼睑上一片红。
鲤鱼又想起昨天的情形来了:“喂!昨天那个女人是谁啊?”
白秀才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以前的未婚妻,阮红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