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苏杭缓缓睁开眼,眸底积压着一腔浓郁复杂的情绪,失望、不屈、痛苦或者别的什么,俞叶舟已经不想一一分辨了,总之足够地鲜活灵动。
他的心脏顿然一痛,慢慢松开了对苏杭的钳制,将青年衬衣拢了拢,遮住锁骨上那个吻痕后,才低声说道:“出去吧。”
苏杭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身体紧贴着门,一步都不愿意往门外走。
俞叶舟蹙起眉,余光瞥了眼那几台摄影机。一见他靠近过来,苏杭便条件反射地要躲,但终究没有躲开,他轻微战栗的双手就被俞叶舟用力地握住了,然后就感觉到耳畔涌进一股湿热的气流:“记住这种感觉,明天一定可以过的。”
苏杭瞪大眼睛,唇瓣开阖几番,什么都没说出来,只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俞叶舟喉间发酸,直接将他揽进了怀里,安慰道:“别害怕,是骗你的。没有录像,也没人在看,外面其实一个人也没有,我叫吴睿悄悄地清场了。”
苏杭呼吸了几口男人肩头清淡的香水气息,恍惚明白过来,脸色铁青地一把将俞叶舟推开老远,迅速地背过身去面对门板,他低着头,用力咽了一下,喉结滚动。
“苏杭,你……”俞叶舟一怔,伸手去掰他的肩膀,“没事吧,让我看看。”
苏杭吼道:“你看个屁!”
俞叶舟的手僵在半空。
试戏试戏,结果试过火了,他不会又把苏杭弄哭了吧?那可有点遭。
苏杭始终不肯转过来,俞叶舟这就有点慌了,他找遍全身上下口袋,翻出两颗备在身上防止再发生低血糖事件的大白兔奶糖,虽然有点幼稚,想了想,还是剥开一颗,用糖纸捏着其中一端,绕过脖子递到苏杭嘴边去。
“我不是故意的。”俞叶舟晃了晃那颗奶糖,又自己皱了皱眉头嘀咕道,“不对,我是故意的……但我不是刻意想欺负你,刚才那些话只是想给你找找感觉,我没想真的那样做……真的。”
眼前晃来晃去的奶糖像只乱动的兔子尾巴,苏杭一气之下张嘴咬了上去。
俞叶舟痛叫一声,没敢躲,任着苏杭隔着一层糖纸,用他那成天生嗑萝卜的尖利牙齿把自己手指头咬出了一圈牙印。
直到糖纸上冒出了点点红色印迹,苏杭才松开力道,叼走了那颗奶糖,然后拔腿出门。
俞叶舟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苏杭到底哭没哭,可是没看见比看见了还揪心,他向来不擅长揣测这种细腻的情绪,再遇上一个极善于隐匿自己心绪的苏杭,那简直是脑门上放鞭炮——大难临头。
门外吴睿正蹲在监视器前研究那些器材,就见门一开,苏杭快步走出片场,绕进附近的小巷子里转眼就没了影,等自家老板追出来,那是连个尾巴都没瞧上。
“人呢!”俞叶舟瞪着吴睿看。
吴睿也瞪着老板:“您又没吩咐我要跟着苏小影帝!”
俞叶舟钻了几条巷子,心道可真是狡兔三窟了,这弯弯绕绕、蹊蹊跷跷的小路,他哪里认得清,最后不得不退回到吴睿面前,环视了一周,吩咐道:“给我找辆车。”
吴睿张着嘴:“啊?现在?”
“四个轮的没有,两个轮的总有吧?!”
吴睿小声道:“…………老板,您会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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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后,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宝乐舞厅的木质地板上响起。
苏杭抱膝坐在地上,望着前方空空如也,只亮起一束微弱灯光的小舞台,听着那串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停在自己的身旁。
一杯冒着冷气的饮料出现在眼前,杯壳上被人用记号笔画了个笑脸:“还生气吗?”
苏杭推开:“不喝咖啡,苦。”
俞叶舟笑道:“不是咖啡,抹茶拿铁。”
苏杭仔细确认了一下,这才伸手接过来。
俞叶舟也抬头看了看那打着一束冷光的舞台,虽是影视用仿造建筑,倒也颇有种旧上海十里洋场的奢华气势,只是此时没有轻歌曼舞,显得格外地清冷陈旧。他收回视线,也就地坐在苏杭身旁,将手上包装精致的甜品推到苏杭面前的地板上:“彩虹蛋糕。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吃完这个,晚上回去给你开小灶。”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幼稚,特别好哄?”苏杭问。
俞叶舟不明白:“怎么这么说。”
苏杭用下巴指了指那块蛋糕。
俞叶舟笑说:“我是要追求你,又不是故意来讨你嫌的,自然得拿你喜欢的东西来,不然怎么叫追求?像以前一样凶巴巴地吆五喝六,等你再给我一巴掌?”
苏杭斜睨过去:“你……追求我?”
“真心实意。”俞叶舟故作讶然,“不明显吗?”
“……”苏杭过了会才伸手去拆那块蛋糕,轻声道,“那没意思。”
俞叶舟勾起嘴角,也没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苏杭打开蛋糕盒,嘴里咬着塑料小叉,小声数着“一、二、三、四”,他笑得目不转睛,眼角折处细细的纹路来,等苏杭数完了才追问道:“是不是七层的?不是的话,我找他们讲理去。”
“有病。”苏杭讽道。
俞叶舟从侧面凝视着苏杭的眼睛,感觉……有点红红的,又好像不是,不过这睫毛可真长,像一双细密的小扇子,虽然这扇子上蒙点水雾似乎更好看。
他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良久,才试探地问道:“今天……怎么忽然不会演了?”
苏杭很自然地说:“没什么,一开始是找不到感觉,后来ng多了,一听见就懵了。”
俞叶舟垂下眼帘,欲言又止:“我还以为,你对这种……很有体会。”
“这种屈辱的感觉?”苏杭替他补全了当中省略掉的话,冷笑一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俞叶舟:“……”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
苏杭吃掉了蛋糕里不同颜色不同口味的两层,舔了舔嘴边的甜奶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没有,不算有。大概唯一一次,是你甩我景悦轩房卡的时候。”
俞叶舟转头疑惑地看着他,为了这部剧而设计的发型使苏杭看上去更加的成熟俊朗,干净整洁的鬓角微微汗湿,除了那双漂亮得似江南湖水的眼睛还能依稀找到当年柔艳的感觉,他整个人似拔开了的柳,青劲颀长。
顺着那双眸子,俞叶舟忍不住回想起以前,那个十八岁时美好得不似人间凡物的苏杭,他那时候为了消磨苏杭的野心、为了把人豢在手里,没少折腾对方,就连在骏达办公室里玩落地窗play这种混事也干过。苏杭没少脸红,更没少哭,但那时的眸光潋滟里,似乎真的没有今天这种不屈和痛苦,更多的是青涩羞赧。
他忽然想通了什么,整个人怔怔然愣在那里,眼底随即漫上一层炙烫的热意,似要将苏杭融化了一样,略带惊诧地问:“你那时候,就那么——”话到了嘴边,那点喜悦又慢慢转变成了怅然若失:“那么喜欢我吗……”
所以不管他做什么,就算玩得过分了,苏杭踌踌躇躇着也都能答应,尽管有时候受了冷待,之后也能像不在乎一样慢慢地靠回来——苏杭曾经,就是那么地喜欢他啊。
苏杭笑了笑,没有接他这个茬,而是提起别的事:“其实这次的ng不算最惨的。”
俞叶舟收了收心绪:“还有更惨的?”
苏杭说:“最多一次我ng了25次,因为是被人故意整,所以也不在乎ng了多少次,就一遍遍地拍,还被导演扔来的剧本划破了额头,可是还要下海拍湿身戏,冬天,夜戏,又冷又疼。”
俞叶舟听得不禁蹙紧了眉心。
苏杭含着吸管,声音微微发闷:“折腾到半夜还是没给过,后来实在是太困,就躺在附近的沙滩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
“……”
苏杭也没真的要他猜,兀自笑道:“我醒来时片场一个人都没有了,那是片人迹罕至的海滩,我没带手机和钱包,身上也只有一身戏服,没有一辆过路的车能载我回去。”
俞叶舟的心揪起来,他隐隐约约记起这回事了。
苏杭望过来,继续说:“我那时候特别羡慕组里另一个演员,我们都有金主,他的金主专门来探班,而我却只能在夜里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独自往回走。我走到半路,遇见奉命开车来寻我的吴睿,凌晨三点回到酒店,我推开门就看见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书等我,他朝我笑,问我饿不饿、冷不冷……我忽然就,不那么羡慕别人了。”
定了定,苏杭轻声道:“因为我喜欢的人就在我面前,我为什么要去羡慕一个,必须向他讨厌的人赔笑脸的演员?我就觉得自己挺幸福的,虽然我喜欢的人并不喜欢我。”
俞叶舟嘴里酸苦酸苦的,尽管苏杭口中那个人说的就是他,可是今非昔比,他这时竟然无比妒恨那个男人,妒他拥有一个完整的苏杭,又恨他不知好歹。
他伸出右手的无名指,在旁边苏杭左手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怅然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跟我说这些。”
苏杭眨眨眼睛:“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你先问的吗?我不过是跟你讲了讲那个少不更事的我,我以为你想听这个。”
少不更事……俞叶舟一僵,笑也笑不出来了,他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头顶奢丽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晶莹的光芒,他静静看了会儿,忽然开口说:“苏杭,我今年三十二岁。”
“我知道。”苏杭嘬着饮料。
“十年前,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我在演话剧。”
苏杭笑:“我知道。”
俞叶舟落下目光,定定地看着青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我清楚自己的选择,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我只是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苏杭与他对视着,但并没有回应。
俞叶舟突然站起来,走到舞台上,那束灯光底下。偌大的舞厅昏暗空荡,只有苏杭一个观众坐在下面,但对于此时的俞叶舟来讲,这一个观众就足够了,他只要望着对方的眼睛,就总能看到生活和梦想。
他深吸一口气,表情倏忽变得凝肃,然后一挥手,将音量拔高:“不行!我们只剩三百九十四秒了!这一切我都管不着,去对生命求情吧!我呀,我按吩咐结合和分离……”
“你们不如都抱着希望,现在就这样了,”俞叶舟虚空捧起一件东西,叹息道,“只剩六十三秒了……”
苏杭挺直了腰板,下意识脱口而出:“莫里斯的《青鸟》?”
俞叶舟神色一凛,遥遥望着远处,傲视睥睨着,嗓音低沉:“熊熊的烈火升起来了,而我,将在这熊熊的烈焰中化为灰烬!太阳落山了,太岁星又将升起来,黑夜又将这大地笼罩!”他忽然向前迈开两步,低下的眼帘凝视着苏杭:“你是谁?你只是一片灰烬而已。风能卷走你,雨能冲走你,然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你的踪迹!”
苏杭拍了拍手:“《商鞅》。”
俞叶舟的眼神缓和下来,他款款注视着台下的苏杭,那样钟情,那样温柔,好像苏杭是唯一一个懂得他的观众,他演过的每一个角色,念出的每一句台词,苏杭都清楚得记得,哪怕过去了那么多年,哪怕几乎所有人就连他自己都要忘了,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新生代演员,叫做俞叶舟。
他也是有过梦想的人。
不过那梦想,早就被锉断了枝芽,成了扎在心底的一棵光秃秃的荒树。
苏杭默默望着舞台上的俞叶舟,眼睛不自主地被吸引,舞台灯光下的俞叶舟永远是那么有感染力,他正是因为这样骄傲肆意的俞叶舟,才跨越千山万水来接近他的。
俞叶舟平复了一下呼吸,刚要开口说话,身体就晃了晃,忽然向前栽去。
苏杭略惊慌地将他接住:“怎么了?”
“可能是低血糖吧。”俞叶舟的下巴埋在苏杭的肩头,嘴角不受控制地轻轻扬起,他偷偷伸展开双臂,趁其不备将苏杭紧紧箍进了怀里,贪婪地吮吸着对方肩窝里的空气,过了许久才轻道,“我愿意给你一个人演,无论你想看哪一幕、哪个角色,所以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再对我心动啊,苏杭?”
苏杭要从他怀里挣出来,俞叶舟不让,耍无赖,两只爪子钳子似的用力抱着他的腰。
“苏杭,我手机没电了。”
苏杭没好气:“关我屁事?”
“我看了,咱俩手机型号一样,借你充电器用用。你知道的,e牌手机的充电接口和别的手机不太一样。”
“放屁,你手机明明是c牌的!”
俞叶舟从他肩上抬起头来,认真地辩解道:“不信你掏,就在我裤子口袋里。”
苏杭伸手去摸,俞叶舟扭了下屁|股:“不是那个口袋,后面,屁|股后面那个。”
“…………”苏杭要真去摸那就傻了,这人摆明是来吃豆腐的,他照着俞叶舟的后腰重重掐了一把,疼得俞大老板往后一跳。
俞叶舟揉了揉腰,紧跟着追出去:“真的,我得下载一个重要视频,特别重要,价值上亿。你要是不借我,我就要破产了。”
苏杭停住脚,回过头打量着俞叶舟,考究他话的真假。
俞叶舟敛眉肃目,正气卓然,一边掏出手机给他看,的确没电了,也的确和苏杭的手机是一个型号。
“走吧!”见苏杭无话可说,俞叶舟欣然收起手机,把墙边靠着的自行车推到苏杭面前。
苏杭盯着面前的凤凰牌自行车,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会骑车了?”
俞叶舟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找你,花了十分钟刚学的,发现其实挺简单的。”
苏杭这才留意到俞叶舟左手小鱼际上,有片刮蹭磨出来的血砂。
“那什么,”俞叶舟清了清嗓子,“苏小影帝,辛苦你载我回去。”
“???”苏杭冷笑,“俞总,你是不是有点蹬鼻子上脸?”
俞叶舟看了眼手表,眼见快八点钟了,很无辜地说:“我十分钟速成车技,你敢让我载你么?从这儿走回酒店起码要四十分钟,那就来不及了,视频非常急迫,晚一秒钟我就要损失上亿!”
苏杭直皱眉,最后还是跨上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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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总裁面若含春地坐在苏杭的后座,一点也不在乎他这身高定西装和凤凰牌会嘎吱叫的老自行车有多格格不入,他在背后盯着苏杭随着蹬踩而轻微扭动的腰肢,两只手直痒痒,想抱上去。
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太敢,他觉得苏杭肯定要把他踹下去。
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方法,揪着苏杭的一片衣角,脸慢慢凑近对方的背。
嘎吱,嘎吱……
俞叶舟的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挑起来了,要不是手机真的没电了,他还想再自拍一张。
回到酒店,刚插上取电卡,俞叶舟就火急火燎地去给手机充电了,苏杭在门口能随时撤退的地方观察了他几分钟,见他确实老老实实,只是坐在套间外面的休息椅上给手机充电而已,没有就地装晕、装醉、脱裤等猥琐行为。
苏杭也盯困了,随便说了两句什么,就走到内间去洗澡换衣服。
等他痛痛快快洗去了一身汗味,换上浴袍走出来时,见某人还跟半小时前一样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变,正两手捧着手机,严肃认真地观看视频。
苏杭绕过他,用一次性纸杯去旁边的直饮水机接水喝,一回头,真不凑巧,不小心瞄到了俞叶舟的手机屏幕:“…………”
“俞叶舟。”手下一重,刚接满的水就溢出了变形扭曲的杯口,苏杭幽灵似的杵在男人的背后,盯着屏幕上“温攸海”的脸,阴森森笑道,“你说的特别重要、价值上亿、会让你破产的视频,就是指追《零》的网络直播?”
俞叶舟正看得起劲,蓦然背后吹来一股凉风,他愣了愣,便笑笑地转过身去,一抬臂弯勾住了苏杭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将他扯下来,在对方清爽得飘着沐浴露香味的额头上落了一吻,然后眼睛一弯,小声说:“是啊,错过了这个,会让我的心破产。”
苏杭一怔,突然就面无表情地绷起嘴角,一头扎进了套间里的床上,不理他了。
等俞叶舟连片头带片尾、下集预告加中间广告都不放过地看完两集直播,苏杭已经在ng了一天的精神摧残之下沉沉地睡过去了,看来是很累了,扎上|床就睡着了,不然也不能忘了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
俞叶舟蹑手蹑脚地靠近床,把被苏杭压|在身子底下的被子抽|出来一点,盖到他的腰上,然后半蹲在床边,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苏杭的睡颜,越看越觉得心里又酸又甜,自言自语地怯声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在我睡着的时候这样看过我?”
他想知道苏杭看过没有,又怕苏杭没看过,自忧自扰了好长时间,才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低头亲了下苏杭的嘴唇,似偷吃了一颗甜美的浆果一般,心满意足。
“快点对我心动吧,苏杭,我要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