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稚童,一七岁,一九岁,有强盗遁地而出,稚童磨刀,斩其头颅。
——后世,武当掌教手记。
稚童嬉笑,炊烟袅袅。
一大堆的小娃三五成群,小孩从一些尚未完全枯萎的败草藤条之上取下一截茎干,剥取外皮糅杂成绳,结成一股,用来打陀螺。
九九今年满九岁,村子里别人家小孩都是十岁才算过个生日,而九九却是明天满九岁,算过生日。这让已经郁闷了许久的九九有些欣喜,问自家娘,娘只是笑笑也不多说。
穿着还算整洁的布衣,脚上踏着娘赶夜做出来的新鞋子,九九与那些嬉笑打闹的同龄孩子擦肩而过,走在一步便是迸溅出一尺黄灰的乡间小路上。
以前,除了到书塾去听先生讲课和干些杂活之外,倒也没少像那些孩子一样胡闹痴笑,这要说的话,九九以前还是个孩子王嘞!直到两年前,那是有一群野匪许是被官家逼得无路走了,跑入村里胡乱抢砸。待走到自家门口,大门太过厚重,而窗户也极为窄小,于是不知哪个人搜肠刮肚出了个主意,说要挖地道!
于是,当时还是七岁的九九和原来隔壁二狗哥就暗地磨了好刀,等着那人从地底钻出来,一菜刀就朝着那贼眉鼠眼的家伙头上招呼过去,咣咣咣三刀,那人便从地道滑进了地底,准确来说是滑到了地狱。
就此之后,就再没有小孩子跟自己玩了,哪怕是一些大人见了,都得跟躲着瘟神似的躲着自己,在被后骂几声“扫把星”。
至于扫把上的星星,九九自然是不管的。
说来也怪,自己当时哪里来的豪壮气概,跟二狗哥一拍即合便磨刀霍霍向强盗?!问了书塾先生,先生也是一脸苦笑,说什么天资聪颖。
方才习惯性低着头走路,这下一抬头,九九的眼神便凝住了。
一个穿着黑衣背负书箱的大哥哥站在一旁的小溪边用水袋装着水。饶是九九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由得心中一叹:这人,真俊!
这一幕落在秦方眼里,又是另一幅光景。装完水,看着傻了似的站那瞅了自己半天的小孩,秦方招了招手。
小男孩愣了一阵,小跑过来。
“你这孩子也忒没戒心了点,我要你过来你就过来啊?!”秦方瞪了一眼这有些木讷的小孩。小孩生得白净,眼睛炯炯有神,就是脸上表情有些傻了点。
“不是公子你叫九九来的么……”九九留了个心眼,书塾先生说,这些外头的大哥哥,见了一个个都得叫人“公子”,那长相更是神武不凡,现在一想,先生还真没骗人。
“好了好了,今天是个特例,以后就别这般了。我问你个事,你们这小村子离洛阳城还有多远?”
“洛阳……是个啥?”九九有些懵了,从先生那里,自己有听过黑羊,有听过白羊,可这个“骆羊”是个啥东西?
“得,白问了。没关系,那能不能让我去你们家吃顿饭,也不要多么好菜,有白饭就够。”秦方从身上捉出钱袋,掏出一两块银子。
九九一见到银子,眼睛就直了。
那是啥?银子!传说中的玩意儿!只有那些在外头闯出了个天地的有为人家才拿得出的东西!
“啊,那个,我娘说过,咱家穷,但是素菜还是能炒出几个的!”身穿有些发白布衣的小男孩脸色红了红。
“那你娘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跟陌生人讲话,更不要把陌生人领回家啊?”秦方调笑一声,见这孩子可爱,右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是自然有,不过……哎呀,不管了,总之公子跟我来就行!”九九拉起缓缓背上书箱的秦方拔腿就跑。
“你这娃娃,跑慢点儿!别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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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旁有一湾小溪,穿着有些补丁的布衣的年轻女人扎紧了一头如瀑黑发,又蹲下来拿着擂槌捣衣裳。
女人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担心起来。
又要下雨了。
女人连忙将衣裳草草淘了一番就放进家里唯一一只木盆,快步走进了已有些年头的窄小泥房。
后院传来窸窸窣窣收衣服的声音,女人转身走进被一道土墙隔开的厨房。
世事就是这般,个人有个人的担心忧虑,天下有天下趋向走势,小人家就只能担心有没有米揭不揭得开锅,下雨来不来得及收衣服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些指点江山的人,都是天上的大神仙呦!
“娘!我回来了!”
一声呼喊传来,正炒着菜的女人终于松了口气。
“娘,我们家有客人来了!你快出来看看啊!快来啊!”九九跑进泥房,把身上小包袱往床上一抛,露出书塾先生亲自装线的书的一角。
“九九啊,是什么客人,我不是告诉过你……”女人拿过一块抹布,擦了擦白嫩脸上汗水混着的油污,一抬眼便脸色苍白起来。
女人是十六岁从南方嫁过来的极好的姑娘家,按当初媒婆的话就是要脸蛋有脸蛋、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绝对是个生孩子的料,这不草草成婚不久就怀上了九九,果真是个男的!
这姑娘家生了九九半年后自家男人就放下了农活,参军去了。这一去,就是数个春秋,等到九九五岁,这才听到自家男人牺牲的消息。
女人的天塌了。
女人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仍旧却如常劳作洗衣。原本生于江南的女子,怎会不悲痛欲绝?!可生计不容她胡来,九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容不得女人伤心分神!
只不过,家里终归是少了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就连那些个原本对女子恭敬叫“嫂嫂”的男人,如今看着女子,眼中都是有着一股无名火。
拒绝过不知数次那些人,女人现在连出个门都要赶早用蒙布遮脸,日子过得小心翼翼。
“告诉过他不要带陌生人回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秦方无奈一笑,这小寡妇怕是把自己想成那些好色之徒一般了。
依旧可人的女人看着秦方,闭口不语却眼中尽是凄楚之色。
“嫂子,你别想多了,我只不过是来借口饭吃,吃完就走。”秦方说完看了一眼眼前女子,得嘞,这凄楚动人的可怜相,还真就是应了那四个字:我见犹怜。
“当真?”女人话中带着泪水。
“当真,嫂子你放心,我不是那些没见过女人的东西,不会对你有啥非分之想的。”
女人摇了摇头,走进厨房。
秦方见此,有些心中不平。如今中原可谓大定,也没了什么动不动就血雨腥风的事,这些百姓人家生活还是如此困难。
秦方真想跑到戴笙跟前指着他鼻子骂:你还戴国公?!说好的太平盛世呢!
也就他秦方敢这么做了,换了别人,动念头的前一刻就要被杀人灭口,搞不好还会来个灭门。
秦方靠桌子坐下,放下书箱拿出那把问长生,放在手中用手指轻弹。
“公子?这是剑么?”九九见此景,好似飞到桌前,趴在被摩挲得锃亮锃亮的桌子上问道。
“嗯,它呀,叫问长生。”秦方可笑于这娃娃的好奇而又胆怯的模样,便伸手将浑身符篆魔文华光流动的问长生剑递到他眼前。
“真漂亮!”九九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秦方刚要阻止,眼中却划过一道讶异。
“这要是你喜欢,那大哥哥就送你好不好?”秦方忽然想到酒疯子跟自己说过的话,三剑皆各有其主,在自己手上不过是暂住而已。
“真的?那我也不能要,我娘说了,别人的东西不要,更别说是这种宝剑了。”九九顿时有些郁闷地抬着头。
秦方见这娃娃顽固,也就没有急,岔开了话题:“你见过这种宝剑?”
听到宝剑,九九一下就来了神,用秦方的话就是:打了鸡血一般,清了清嗓子说道:“九九何止见过?还摸过呢!咱家就有以前爷爷传下来的两把宝剑!不过有一把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我爹弄断了,只剩下一把也被爹带去打仗了。”九九谈到爹,眼神黯淡下来。
秦方一听也就知晓了,这感情还是个烈士家庭,按说大唐对牺牲烈士的补贴应该不少,可这日子实在寒碜了点,那补贴金准是那些官老爷又抠去了。
秦方不禁心底大骂狗官。
“好了,那断剑,我能看看么?”秦方自认很温柔地笑道。
九九跟端菜上来的娘亲对视了一眼,见后者没有不愉,这才从后院抱来一个有些破烂的剑匣。
一打开,内中灰尘扑了秦方一脸。秦方也丝毫不在意,抹了一把脸就接过剑匣,只见到有些年头的羊皮剑鞘躺着。
“剑……剑被我弄丢了……”九九脸上如火烧一般,刺辣辣的。
秦方刚要说一声不打紧,这时却不禁心神大震!
那把问长生在空中滴溜溜一个回转就钻进了这布满灰尘的羊皮剑鞘。
“剑归鞘。”秦方口中念叨着,眼神有些呆滞,同样呆滞的,还有刚刚坐在一旁偷偷摸着“问长生”的九九。
秦方暗叹一声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秦方有些肉疼地把剑匣还给还没回过神的九九,“喏,它可说了啊,非得要跟着你不可。”
九九被秦方一语惊醒,看了一眼那归鞘的“问长生”,眼中满是欢喜。想的却不是什么要浪迹天涯的风流事,只是暗道一声我也有了剑,还是一把绝世宝剑,这下看那些家伙还敢不敢欺负我李重阳!
“李重阳!把宝剑还给人家!”九九年轻的娘端上来了最后一盘菜,怒火中烧,甚至都把九九的大名都给喊了出来。
“娘,是这把剑要跟着我的!不是我要的!”九九一脸无辜地解释道。
女人见秦方点了点头,心头怒火这才稍稍平息下来。
这一顿饭,秦方和小寡妇都没说话,九九只是捧着剑匣一边吃一边傻笑。
夜晚有风。
原本打算放下银子一走了之的秦方硬是被小家伙留了下来说要陪他过生日,实在拗不过这娃娃,秦方也就留了下来不过却把银子塞进了貌美的小寡妇手里,说身上没带多少,别嫌弃,这些当作礼金。
“唉。终究是来了啊。杀鹿取经问长生三剑,问长生已经找到正主,你们两个又会在何时离我而去?”秦方坐在小院子里,拉开了书箱,露出那两把入世不久的宝剑。
白日里,秦方试着拉了一把那剑匣之中的问长生,死活拉不出来,好像在这灰扑剑匣待着要比那充满玄机奇巧的机关书箱还要来得舒服些,秦方也就悻悻作罢。这也并不是秦方小气,只不过有些舍不得。
三剑被迫跟着自己,不知不觉也就生了些情感,对于秦方这个自认有些薄情的人来说,有的时候实在是人不如物。
“儒释道三教,如今道教可浮头了。”秦方自言自语了一句,接过落下的一只灰头灰脑生碧眼的小鸟腿上信,粗粗一看,又在书箱之中研墨,在反面硬毫下笔提笔,便赫然写的是之前自言自语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