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过去了。︾|今天过得怎么样,梦想是不是更远了?
武大已经挽起袖子,见她打喷嚏,赶紧过来,说:“娘子,你怎么不上楼去?平日里你不是最不耐烦看我做炊饼吗?”
潘小园“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之地,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古代厨房,而是大批生产炊饼的民间小作坊。这间房子,若是原样搬到现代的博物馆去,一定会被视若珍宝,配备单独的展厅和讲解员。
这么难得的机会哪能轻易放过,潘小园好奇心起,忙道:“我今日乏味得紧,想看看大哥做炊饼。你若需要帮忙的,叫我就行。”
说完一句话,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没能完全融入古代女性的身份,一口一个“我”,连“奴家”都忘记说,真可谓无礼之至。可是武大却没在意,嘿嘿一笑,说:“好。”
只见他从灶洞里摸出一个陶罐,揭开盖,微微发出酸气,倒进些温水,用筛子滤了,把水倒回海碗里。潘小园心知那大约是发面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套出来,是麦麸拌水发酵而成,在没有酵母粉的古代,这东西便叫酵子。武大随后拎出个大木盆,舀了半盆面粉,搓了一小把盐进去,用手搅搅匀,拣出里面的几颗沙粒儿。那面粉微微发黄,颗粒也略显粗糙,不像现代市场里那种纯白纯白的精粉。
只见武大左手拿起温的酵子水,慢慢往面粉里倒,右手熟练地伸进去搅拌……
潘小园失声叫道:“喂,你怎么不洗手!”武大吃了一惊,放下酵子水,搔搔脑袋,莫名其妙地说:“我手不脏啊。”
潘小园简直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他手上当然没有明显的泥污,但刚刚和他弟弟武松推杯换盏,拉桌子拉椅子,末了又伸到灶洞里掏摸,虽说最后把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但手上的细菌绝对已经欢快的八世同堂了好吧!这双手做出来的炊饼,就算是倒找钱她也不买!
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祸害整个阳谷县居民。潘小园眼珠一转,想出个说辞:“奴曾听说,但凡民间百业,虽有贵贱之分,但都是得靠灶王爷一手护佑……”抬头余光一扫,果然看到砖灶上面供着个小小神龛,过去还真没白考据,赶紧朝那里努努嘴,“所以制作面食,虽不像官家祭天拜地那般需要斋戒沐浴,但动工之前濯一回手,也能显出心诚,灶王爷便会格外保佑你生意兴隆,做出来的炊饼比别家的都好吃。”
倘若对面听话的是武松,潘小园万万不敢这般信口开河。可这几日的相处下来,她早就看出来,武大确如书中所说,不仅“面目丑陋”,而且“头脑可笑”,换句话说,智商比较捉急。她潘金莲说出来的话,他还从来没有不信过的。
这话把武大哄得一愣一愣的,忙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难怪这一阵的生意不太好!”舀出一瓢水,仔仔细细的把手洗了。虽然没有肥皂洗手液的加持,但潘小园觉得心里毕竟不那么膈应了。
武大的手指又短又粗,指甲扁平得出奇,有点像青蛙的蹼,可是揉起面来却出奇地熟练。倒完了酵子水,又一点点加温清水。面粉很快结成了块,又凝成了小面团。最后,又点了些盐卤,木盆里揉出一个大大的面团,胖乎乎的墩在中央。
潘小园看得新奇有趣。武大嘿嘿一笑,把木盆搬到温暖的土灶旁边,取过一块湿布整个盖上,撅着屁股,将那布理得平平展展的。潘小园也颇有些烹饪知识,知道这便是要等面团发酵。现在是冬天,把面团放在温暖的地方,便发酵得快。
她试探着问:“大哥,你这手艺,是……是什么时候学的来着?奴忘啦。”
她和武大刚刚“成婚”不久,还在互相增进了解的阶段。这些细节,以前的潘金莲就算知道,大约也不会花心思记住,因此这句话问得模棱两可,武大肯定不会起疑。
果然,武大脸上堆满了自豪,说:“没告诉过娘子吗?自从父母殁了,我便在清河县做了学徒,专学做炊饼手艺,一年便出师,上街做买卖,养我兄弟。”
武大这辈子唯一一件得意之事,大约就是供养出了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弟弟。逮着个机会就开始忆苦思甜——小时候生活怎样艰辛,怎样受人欺负,武松怎样说服他,要出去学本事,发家致富,回来把这些欺负过他们的人一一报复回去。
潘小园打了个冷战。回忆起武松的一言一行,难道他是回来报仇的?
武大笑道:“不过是说说而已,哪能当真呢?我兄弟可是个识法度的明白人。他说这几年在外面拜了什么高人做师父,再回来的时候,就跟我说什么行侠仗义,什么自强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不过反正他是做官啦,有出息得紧,嘿嘿!我就说嘛,外面江湖上有什么好,还是回家来安稳。唉,他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住呢……”
武大说话缠夹不清颠三倒四,潘小园对这兄弟俩的过去也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两个人好不容易投机了几句,却又听到门口有人叫门。
武大满手都是面团,答应了一声。潘小园出去开门一看,只见是个翠巾裹头、红脂搽面的妇人,一张肥肥胖胖大白脸,一双描得细细的眉毛,头顶上一支和她体型完全不符的细银簪子。相貌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对面银铺掌柜姚二郎的浑家,武大一直管她叫姚二嫂。方才小流氓骚扰的时候,她一直在外面看热闹。
潘小园只能装作熟稔,跟她见了礼:“二嫂……”
姚二嫂眼皮子耷拉着,往门里瞧了一眼,拖长了声音道:“看娘子气色大好啊。望门口儿一站站半天,怪精神的。”
话是关心的话,可语调怎么阴阳怪气的。潘小园不知道她家和自己家有没有过节,只好礼貌接话:“谢嫂子记挂。”
“既然好了,想必也不用扎针吃药了。奴家此来也只是想提醒下娘子,我当家的面皮薄,拉不下这个脸,可我家银铺里也是需要银钱周转的。当初娘子你一病不起,你男人可是四邻八家求爷爷告奶奶的借钱,这会子怎么也该……”
武大急赤白脸跑出来,手上还沾着几团藕断丝连的面,朝着姚二嫂又是作揖又是躬身,小声道:“姚家嫂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说好一个月……”
潘小园这下明白了,低头问:“你……借钱了?为了给我治病?”
姚二嫂拉长声音“哟”了一声:“原来还是瞒着你浑家的,啧啧啧,还真是敬妻爱妻好男子呢。”
武大又急又窘,又上来些气,掸掸手,回道:“不就是十五贯钱吗?姚二哥银铺里哪天不是几十贯的进帐,便晚些时日还,也妨不到你们过日子啊。”
“哟哟哟,这年头欠钱的还成了官人了,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有理,当初讲说好了的都算个屁!我那当家的也就是耳根子软,当初我要是在,哼……”
武大哑口无言,听她声音越来越大,唯恐让别人听见笑话,连忙跑回去,拿出武松刚给的一贯钱,连连作揖:“这是一足贯,嫂子先拿去,我们慢慢都还你,我们俩大活人住这儿,又不能跑了……”
送走姚二嫂,武大那张脸一下子垮下来,做错事一般,眼巴巴看着潘小园。
潘小园问他:“为什么瞒我?”
“怕、怕娘子着急……怕你说我……你以前不是最恨我求人帮忙……说我、说我窝囊……”
不跟他翻旧账,“一共借了多少?都和谁借的?”
“一共……”武大掰着手指头数,“三十贯……多一点……四邻八家都借过,不太记得,总之……”
三十贯……多!潘小园一个激灵,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笔钱,足够寻常百姓人家盘缠一两年,甚至,聘个清白人家闺女都够了。
“跟人家说多久还?”
“有些好说话的,没定期限……有的是一个月……有的是两个月……娘子,你别担心这个……”
“家里还有多少余钱?能还得起不?”
武大彻底蔫了:“家里……这个……这个……”
还在磨蹭,忽然又听到后门一声叫唤:“六姐儿,六娘子,得空儿不?”
潘小园浑身一激灵。这是又一个来讨债的?
至少,从昨天贞姐和王婆的眼神儿来看,销路不会差。
于是放心让武大出门。撩起帘子的瞬间,冷风呼的一下灌进屋来。寒冬腊月,天刚蒙蒙亮,好像糊了一层灰。街上土都冻得硬了,只有武大一个赶早的生意人,浑身厚裹着棉衣,顶着北风,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潘小园看他的棉衣已经旧得出絮,忽然想,这些日子攒下的银钱,足够给他做一身新棉衣吧?眼下年关将至,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张罗着购置桃符灯笼剪纸之类,门口堆上了大大小小的年货——确实是个做新衣的好时节。心里盘算着,哪天到县衙门口的布店裁缝店去一趟。
在房间里做了一会儿健身操,又练习着盘了几个髻子,时间很快过去。她本来还想学习一下绣花缝纫的手艺,床头找出以前潘金莲留下的、未完工的绣样,拿起针线照猫画虎,直盯得眼睛都花了,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次,才不甘心地丢下针线,承认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
晃荡到下午,听得隔壁茶坊里客人来来去去,又想起来昨天碰见王婆,闲聊间她还上手扒自己袖子,问那“烫伤”好得怎么样了——不知道,这还是不是西门庆的意思?虽然那日一见之后,大官人便没有再刻意露面,但女人的直觉,总觉得这人不会轻易死心。
正想着,忽然听到楼下大门微微声响。赶紧下去看,只见门槛边上给放了一个小白瓷瓶,另外还有一张厚白宣纸,正随着小风婀娜招展,上面写了几行字:“良药易尽,以此为续,早晚使用,勿让我担忧。若需补继,可至德信堂再取。是鄙家产业,报小人名号便可。”
字体是时下流行的瘦金体,倒挺好看。照顾着她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写得也浅显易懂。结尾暧昧地缺了署名。
潘小园毕竟是正常直女,面对如此暖男的举动,居然可耻的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子。这是……被撩了?
不管用意如何,他心可真细!
潘小园再次给自己打预防针:肯定是身边的下人小厮们提醒着的。他自己肯定不会亲自来送药,估计还是玳安跑腿。
那药瓶子没法处理,照例藏进嫁妆箱子,用布层层包好。
回到屋子里,出了一会子神。该怎么把这位看似无害的大官人彻底打发走呢?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过有一点她可以确定。《水浒》剧情里,西门庆踢伤武大、合谋给他下毒,都是趁武松出差的时候干的。他毕竟还是忌惮武松。
只要武松在,他大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太过分的举动。
现在最要紧的,是自己独善其身,不要让武大他们产生疑心。至于那个什么德信堂,以后绕着点走。
想通这点,心里便畅快许多,转而又憧憬起亮闪闪的钱来。武大今天新品上市,多半能带回六七百文,得好好奖励一下。
于是早早就下到厨房,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做顿饭。自从她潘小园顶替了潘金莲的身子,穿来这个世界,武大家的伙食水平直线下降,武大一句话也没抱怨过。
看看厨下,除了两袋面粉,一大块猪油,便是武大前日带回来的白菜和鸡蛋。这人单调无趣到了一定境界,从来不会买些新鲜东西。
但就是白菜鸡蛋,潘小园也决定给做成一顿美餐。略略计划了一下,把白菜洗了,案板上剁碎,挤出水,丢进木盆里;鸡蛋也打散,加上点盐和葱花,一并和碎白菜拌匀。里面再加上点面粉,用手抓匀了,虎口一挤,挤出一个个寸许宽的丸子。
然后热锅,直接切一大块猪油放进去。宋代百姓家饮食,由于油脂价贵,便以蒸煮为主,炒菜不是主流,至于煎、炸,更是罕见之至。潘小园吃了几日菜羹配炊饼,肚子里无比渴望油水,天天晚上做梦都是麻辣香锅,眼下家里现成的一大块猪油,不用白不用,管他胆固醇呢。
白色的猪油很快化成清油,滋滋作响。然后,锅从火上撤下来,素丸子逐个下锅,再坐回火上,哗啦啦半煎半炸,一个个在油里跳,慢慢的染成金黄色。香味散出来,那是不同于后世植物油的香味,从鼻孔直厚重到肚子里。
潘小园忍不住自己先尝了一个,舌头一咂,焦香酥脆的外皮,里面是细腻的面香,偶尔翻出青菜的爽脆,香得她直哼哼。
一大盆丸子炸好,看着锅里油还剩一半,便用筷子夹出来,过第二遍油。心里想着武大该回来了。等他一进门,就奖励他吃炸丸子。
可是今天武大却耽搁得晚了。眼见日头过了顶,又被云遮住,大门口还是没动静。
潘小园慢慢饿了,又吃了两个丸子,频频回头。平日里,这时刻,武大也该回来了吧。再不回来,丸子可让我吃光了。
抱着盆跑到外面探头看。天已经擦黑了。今日格外寒冷,街上已基本上没有行人。对面姚二郎正在收拾铺面,姚二嫂探出头来下帘子,有意无意瞥了她一眼。街上稀疏几个行人,可没有武大和他的担子。
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潘小园呆不住了,裹一件厚衣裳,包了头巾,穿上油靴,吱呀一声开了门。忽然想到武大这家伙不知在哪儿迷路,又累了一天,铁定已经前胸贴后背,又生出好心,回去把炸丸子装进篮子里挎上。
潘小园托王婆看了家门,自己径直顺着紫石街往县衙走,边走边左顾右盼。狮子桥、果子市、县前大街,最后,县衙周围转了两三圈,全都没有武大的身影。
忽然转到了县衙后面,一排松树后面的一小片空地里,传出些不寻常的声音。一个高大人影若隐若现,跳跃着左右移动。拳、掌、勾、捺、踢、扫,初升的月光下,那影子闪成花儿一般。
潘小园心里一跳,定睛一看,果然是武松。眼下他就住在县衙外侧的耳房里,为了避嫌,最近也很少去武大家探望。难不成他每天都会来这里……练武?
忍不住停下来看。寒冬天气,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汗衫,身周一圈白气。他口中没有花哨的呼喝,只是每一次使力,都伴随着稳健的喘息声。他的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般,并没有后世武打片里那种翻滚炫目的架势,只是朴实的一拳一脚,但他周围的细松枝一直在微微颤动。
作者有话要说:相似的商战事例可以参照1949年建国初期,上海的“银元之战”和“米棉之战”,都是kmt反`动势力为了颠覆新政权的经济秩序而进行的邪恶阴谋。此时银行、纸币、放贷等系统都很成熟,交通也发达(火车飞机直接从东北往上海运物资什么的),所以整个过程十分精彩,最后抓了好多fd投机商~~
由于这里是古代背景,不可能让oo开金手指玩这么大,所以就是个商战的皮毛而已~
其实宋代也有成熟国家宏观调控的政策,比如当市面上粮食富余的时候,由国家出面收购,然后粮价上升时再抛售,以维持稳定物价。
哦对了还有人问为什么叫潘夫人而不是武夫人:因为夫人是单独给她的封号(虽然也是沾武松的光)。就像红楼梦里的王夫人、邢夫人,杨家将里的佘太君,水浒里梁中书的老婆叫蔡夫人,高廉的老婆叫殷夫人,等等,都是女子本姓。所以这里也就叫潘夫人。以丈夫姓来称某夫人,不知是何时开始流行的,如果有知道的欢迎科普o(*≧▽≦)ツ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