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装了。”他无情拆穿她。
江怀雅不懂这人为什么突然这么不留情面,找不到台阶下:“……也不能怪我啊。人都有气疯了的时候,当时我真的以为你要把李祺的事告诉我爸。就我爸那德性,通讯录里司机的备注叫滴滴打车,保镖的备注叫滴滴打.人……这我敢让他知道吗?”
胡言乱语解释一通,发现他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来他生不生气。
说实话,她有点心慌。
廊檐下有一排躺椅,正是来时陈杞他们坐的那一排。彼时欢笑热闹,眼下却阒寂煎熬。江怀雅挨着聂非池坐下,面朝空荡荡的庭院,挫败感浮上心头,蒙住自己的额头。
棋牌室的方向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哄闹,好像是谁赢了一把天胡。
她的声音从下方传上来,委委屈屈的,越来越低:“而且你当时……话说得太难听了……”
本来就是惯于冷嘲热讽的人,吵起架来针针见血,她压根不能招架。
秋虫噤声。
聂非池早已忘记了自己当时说过些什么话,但想得到不会好听。
大约他也是气疯了。
那男人比她大二十来岁。她还在碧玉年华,对方早已年逾不惑,她却一厢情愿地仰慕人家,甚至放弃国内高考,临时决定申请国外艺术高校。家里还以为她是突然萌生了艺术追求,只有他知道,那是因为李祺是那所学校的客座教授。
她想做什么,《洛丽塔》看多了吗?
可是她是江怀雅。离经叛道却一往无前,燃起火种之后天降洪水都扑不灭。
事到如今其实她也很懊恼:“对不起……”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完全没有预想之中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刚刚她和陈杞去拿酒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多想,下意识就过来了,想陪他说说话。可是没有想到,说了话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本还能维持表面和平的关系好像一下就坠入了深井,江怀雅觉得自作自受四个字可能就是这么写的。
惴惴不安的心情令她在秋夜里如坐针毡。正打算离开,他却突然问:“你回来,是因为李祺的死?”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白地提李祺的过世。但她发现自己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涛骇浪,反而有点麻木。好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李祺总会选择投赴死亡。她时常觉得,他本来就是个不属于人世的人。
“算是吧。还有些别的原因。”
江怀雅不愿意谈这些,笑笑说:“所以说不能跟家里说实话。我爸那人睚眦必报的脾气,最喜欢找人算账。这回人都找不着了,气坏了他怎么办。”
她说完,自己给自己捧场,哈哈笑了两声。
笑声在不寻常的安静里显得有些讽刺。
江怀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拍拍他的肩:“你工作那边,邮件发完了?”
“发完了。”
“那就进去一起玩儿吧。我去里面找陈杞。”
说完就往厨房的方向走。
聂非池握住了她的手腕。
并没有多用力,但很容易就让她驻足。
回望的那一秒,她心想,这双眼睛可真陌生。这是她第一次从他的眼里读出挽留,那种近似哀求的伤情也许他自己都不自知,可却令她心里一颤。
当年他最希望她留下的时候,用的也是针尖对麦芒的方式,甚至不惜对她恶语相加,想要令她清醒。可她那时觉得自己清醒得不得了,不可理喻的人是他。
直到现在,有一个念头没来由地冒出来,觉得当时如果面对的是这样的他,她或许就不会走了。
她那会儿其实并不那么坚定,所以需要表面上的九死不悔来增添底气。
可也仅此而已了。
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甚至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意料之中。
他这人从小吵架都要她先低头,指望他主动服软,不如指望江潮能考上清华。
幸好江怀雅是个很没骨气的人,顺势在他面前一蹲,小动物似的抱着自己的膝盖,仰起脸:“怎么啦?”
“……”
她用手肘戳戳他:“是不是打算原谅我?”
他起身,踏下石板路,回避她的问题:“和你一起过去。”
江怀雅磨磨蹭蹭扶着椅子站起来。好吧,白蹲了,刚才怎么没干脆给他来个跪地式的,效果刚猛一点……
陈杞早已在吧台弄得差不离,姗姗来迟的两人帮着一起端去给大部队。正好那边也打累了,停下来边喝酒边聊天。慵懒温情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午夜,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个人。要么第二天还有事,要么家里有人管。这些琐碎的细节总能提醒这些人,不是从前了。不再是随随便便就能聚齐一整个班的十几岁,一副扑克就能亢奋一夜。
后半夜只剩下七八个人坚守阵地,提议换一种玩乐方式通宵。
杨薇和连扬这两个大玩家都还在,一眼相中了度假庄里一张德扑桌子。聂非池揽了荷官的活,在一旁静候余下的人数筹码。
连扬数得最快,很快闲下来,点着在场四个女生:“怎么回事?荷官应该让美女上啊。”
杨薇瞪他:“就你不正经。”
“我怎么不正经了?”连扬无辜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觉得美女发牌玩起来比较有动力。你以为是什么,泰国地下赌场?”
那是知名的香艳场面,女荷官往往赤`裸上身,风情万种。
男人说起黄段子来有时候毫无下限。杨薇脸颊绯红,气得拌不下嘴。
江怀雅把筹码数清,抓一叠在手里玩:“人泰国赌场的美女荷官还指不定是不是女的呢,我看这活你合适。”她伸手指沙发背上另一个女生放那的衣服,“张博士,来,把你那条披肩借连扬用用。”
姓张的女同学满脸通红地笑骂:“你们胡说什么呢,不要扯上我。”
聂非池扫过去一眼。那个女生是在场最低调的,一米六不到的个子,戴一副无框眼镜,坐在角落里很少搭话,和她高中时期的风格一样,几乎没有存在感。
但他知道她的名字。张怡悦,因为个子矮,坐第一排靠门边的位置,那时候没少帮他递话。
他和江怀雅的矛盾其实从她打算申请学校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所以高三后半段,他一反常态,再也没有去过六班。
只有一次晚自修之前,他碰巧路过,无意识地站在走廊发呆。六班的教室空空荡荡的,但她的座位永远一目了然。别人的桌子上总是垒着层层的书,只有她,桌面干干净净,放一瓶鲜奶,和一盒泡面。张怡悦正要回教室,见了他说:“是来找兔子的吗?她很快就回来了。”
他说“不是”,然后步速飞快地离开了。
人的记忆有时候很奇怪。他对人很健忘,同班同学好些都想不起来了,可分明是这样浅的一段交集,却能凭此牢记一个人。
昏昧的光线里,他们两人的目光好似偶然交汇了一瞬,他很快避开了。
游戏开场,杨薇约定好筹码和现金的兑换比例,扬言要把连扬那个小兔崽子赢个底朝天,虎视眈眈地盯着聂非池开牌。
他的工作经常需要出野外,有时甚至深入无人区,只有同事在身边。一排帐篷,一座深山,大漠孤烟直或者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日子经年累月下来,扑克牌能玩出花来。
蓝色花纹的纸牌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翻飞,娴熟,快速。
赵侃侃已经困得倒在江怀雅肩上了,但盯着这场面,觉得凭这幅画面也要强撑一会儿,振作精神道:“我把这些筹码输光就不玩了,放我去楼上歇一会儿,怎么样!”
一个男生也附和说要休息。
连扬和杨薇这会儿又同仇敌忾了,嗤他们精神萎。
陈杞在一旁圆场:“那我得抓紧输了。卧室就那么几间,咱们先到先得。”
“陈杞你行不行啊——”
江怀雅在一片哄笑声里盯着聂非池手里的牌。三张高牌,但她是顺子的牌面,悄悄瞪他一眼——别这么记仇吧?害她输钱。
席间加了几轮筹码,赵侃侃他们几个想睡觉的心果然很虔诚,手上估计没什么牌,筹码倒是加得很勤快。幸好聂非池连发两张小点,这些乱加码的消极选手才纷纷退却。
只剩下江怀雅和陈杞了。
她瞄一眼自己手里的牌,差一张顺子,没赌到。
再瞄一眼陈杞。他这种四平八稳的人,撑到现在再怎么样也有个三条吧。
聂非池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
江怀雅大手一挥,把台上筹码全推下去。
“Allin.”
底下立即嘘声四起——“要不要这样啊,第一把就来这么大。我看兔爷你才是真想去睡觉吧?”
“去不去睡觉又不是你定的。”江怀雅眸光清亮,望着陈杞。
聂非池也下意识看过去。
其实结局根本不需要猜。从一开局,她的胸有成竹就是在骗人。
但是黯光里,陈杞噙着温和的笑,捻开牌思考两秒,把牌弃了。
她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