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绝世之乐(1 / 1)

明言思索了会儿,试探道:“可是因为那祈暖?”

千秋缓缓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了些:“他身为庭主之子,比你的身份本是高了一等,平日里也少与人闲谈……”

明言愣住,想了想应该回句什么,却又听她笑道——

“在装卸行李的时候,他的眼神可从未离开过那架六弦箜篌。”

明言还欲答一句,千秋却轻挥了袖子道:“我乏了,你退下吧。”

她只好告退,皱眉思索着行回厢房,门口却站了个小厮,笑吟吟的怕是已等了多时。

他递了张小笺给她的随侍,带着了然的笑容行了个礼迅速退下。

她慢慢的展开纸笺,清隽的字迹随之现出——“夜宴之后,还请凭隐亭一叙。”

第四章

乐至尽处,音人相凝。盛可定魄助寿,强其根骨,□□鸩酒摧之亦平定如故,败可散魂折命,弱其心智,古参豹胎扶之亦颓腐而去。——《谈世》绝风

千秋是想让她做什么呢?

傅明言抬头看了眼歌舞升平的一圈筵席,内心还是疑惑不解。她浅浅尝了几筷荔浦芋,余光又瞟到了千秋身旁的右倏。

隐在她侧的右倏正在低着头剥着蟹肉,银剪灵活的分开八脚与蟹掩后轻掀蟹盖,随后剥出蟹胃剔掉蟹心,眨眼的功夫一只青蟹被不拖汤水的分离干净又拼回一只整蟹,蟹肉整齐的码在蟹斗中。

正是中秋之时,青蟹个个卵黄顶盖,肉质丰盈。白盈盈的蟹肉衬着明红色的蟹壳看起来更是诱人。

正与庭主谈笑的千秋像是并没有理会他在做什么,但指尖似不经意的碰了下茶盏边的醋。

右倏耳边垂落的鬓发挡住了他的神情,纤细净白的长指不紧不慢的取了银勺,避开蟹黄蟹膏在蟹身上点了少许的醋。

侍女在一旁递了姜茶,他接过后低头一嗅,从袖里取出个什么物事小心抖开,往茶盏里倒了一些复细细搅匀。明言借侧身整理衣裾之际看了一眼,竟像是红糖。

庭主侧头与身边的门人交谈了几句,千秋方慢条斯理的尝了一口,又啜了口姜茶,竟不再动筷。明言看在眼里,更是不解。

右倏的身份千秋和他都不曾提过,却难以揣测。他可以指令千秋大小的仆奴,会和她同席谈论事务甚至帮忙处理公文,但千秋的衣食起居却也由他亲手照看。而目睹这些的大小人物却不生异意。

为了助兴,祈璞唤了几个百席以上的弟子过来演乐。几声笙箫后郁郁的竹林便显现出来,空中似有竹叶散落,淡雅的清香入了鼻翼。

入夜将深,位分不高的门人已一一告退,其余几位仍然在慢慢悠悠的讨论着什么。

这时,对面的祈暖突然朝着她浅浅一笑,也起身敬了一杯告辞。

明言小幅度的环顾了周围,却看到右倏侧头看了她一眼,右手缓缓伸入袖中。

收入囊中?

她愣了愣,随后也告辞离开。

门外又是下午的那位小厮,他笑嘻嘻的行了个礼,便引她去了凭隐亭。

祈暖正坐在桌旁慢慢擦着笛子,抬头看到脸上略有些拘谨的她又是一声轻笑:“投诚的事父亲大概已经做完了,我请你过来是为了些别的。”

投诚?新皇登基不满一年,天下也仍处处太平,何来投诚?

明言按下今儿心中浮现的种种疑问,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祈暖示意她坐下,随手把笛子递给她:“你对我不太熟悉,但对它……”

明言接过来,先掂了掂分量,又扫了眼色泽光度,指腹缓缓滑过笛身:“是上好的紫竹笛,纤维紧致而色深……”

祈暖又撑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她,伸手将笛尾镌刻的爪纹转了上来。

明言咦了一声:“你是那把苍隼的制作者?”

很久以前各大乐庭常有些大小节庆时的沟通交流,好事者借机搜集不同乐器的形态特色,制为图谱供人品判,加之后世高级的定席之试都是六庭弟子共同参与的。渐渐的长老们也参与起乐器品级的评判,开始官方的收录不同的乐器图谱,并每三年排名一次。

而这把紫竹笛便是连续两届都在前十之列的苍隼。

明言侧身叫了乐童过来,唤他去遣人把那两把箜篌都取来。

她叮嘱了几句后转过身来,淡淡道:“世间乐痴不少,公子这般地位的乐痴倒是不多。”

祈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自己制的乐器,最近自己的心性。”

寻常人大多去铺子里随意寻一丝竹便开始学乐,而图谱里讲过苍隼的所有者自幼年便开始边制笛边学乐。为了找到合适的材料,年少时便开始只身辗转于各州的竹林与乐庭,踏遍红黄泥土而习得竹子根性,问遍大小名士而综得笛技精华。

细细一想,有财力能游遍天下,有地位去探访各位高人的,却还真像他。

亭旁就有宽敞的庭院,几人正移步到乐室,两架箜篌也刚好抬来。

祈暖眼睛一亮,随后轻快的冲过去亲自安置垫子帮忙放好。

他转过头,眼里满是跃跃欲试:“明言,我可以弹弹么?”

明言呆了片刻,笑道:“自然可以。”

祈暖虽习得不多,却也几分钟后入了画境,却又是现了大大小小的竹林……

明言搬了垫子挑了处竹影绰约处坐下,拈了糕点慢慢尝着,待一块合意饼下肚了方闲闲问道:“虹州人都很喜欢竹子?”

祈暖停下来,歪着头思索了会儿,又回道:“也不算……但起手便弹这首《碧玉屏》大概是这里所有习乐之人的习惯。”

明言好奇道:“为什么?”

祈暖勾起嘴角回道:“明天你便明白了。”

他低下头用指节敲了敲柱身,低声念了一句:“梧桐木……”随后拨弄了几声泛音,飞快的紧了紧一边的几处琴栓。

明言走上前去,在箜篌的另一边随手拨了几个音,听着声音在他的调整下更加纯正干净,一时奇道:“明明昨儿我刚调完……”

祈暖手里没有停下,继续调着二十三弦,又道:“你的箜篌虽是用桐木做的,但琴栓却是用榆木做的,桐木胜在纹理漂亮,但榆木的木质更为坚硬,两者的木质加上这些繁复的雕纹都会影响你的调音。”

明言道了声谢,又指了指一旁的琴匣:“你可以看看它。”

祈暖眼睛一亮,长指拂过二十三弦听了听弦音,复小心的将她的箜篌安置到一边。缓缓靠近琴匣时他突地回头,有些忐忑又或是紧张的看向她:“真的可以吗?”

明言笑着点点头。

祈暖带着敬仰的神情小心的打开琴匣,一一的拨过那六根余弦,沉吟道:“图谱里道它如今只有这六根琴弦可以出声,你试过给它续上其他的十七根弦没有?”

明言叹了口气,道:“不同材质的弦都曾用过,却怎都不肯出声。”

祈暖起身,坐回一旁的绣垫,端了杯茶又盯着那把箜篌:“你师父给它起过名字没有?”

明言摇头,道:“师父是拿到曲子以后,研究了几个昼夜突地说要做把箜篌……”

祈暖皱了皱眉:“难道说这首曲子的灵性已入了这把箜篌?”

明言愣了愣,思索了会儿忽的说道:“它自诞生以后,便只弹过这一首曲子。”

祈暖又啜了口茶,回到琴匣边伸手探了探那剩下的几根余弦道:“怕是如我所说。”

他能唤醒这把箜篌?明言眼睛一亮。

祈暖看出她的意思,皱眉道:“我并不能帮你,但是千大人可以——”

“她安排你我见面,怕也是这个意思。”

第五章

虽然昨晚聊到很晚,但是刚至寅时明言便被庭边的喧哗声惊醒。

她唤了随侍快速更衣,出门后顺着人声寻到和世庭正殿东明殿旁,却只见右倏踪影。

他看了她过来,招了招手引她站到一旁,指了指正布置队伍的大小弟子和一旁检查部署的庭主,低声道:“来看个热闹,倒也是书上才有的奇景。”

尚在黑夜里,偌大的正庭被锦灯照的通明。庭上按不同次第整齐的站着和世庭的诸位弟子,其中已有几批驰马列队而去,为首的执了色彩鲜明的旌旗指引方向,好似行军。

“虽然戈耳昨日才进了笼子,但是各郡都早已做好准备提前备好了人手,而这些弟子是负责主要干道来确保流程的进行。”负责接待的弟子在一旁解释着。

明言仔细瞧着那些弟子腰边不同材质和指数的爪饰,忽的看见一六指银爪在灯火相映的光影里闪了闪,抬头看是已在马上的祈暖,他远远的驱马停住,向殿里她在的方向望了一刹,随后便奔驰而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庭内的弟子越来越少,只剩下两列自殿门站到庭门并往外蔓延而去,明言探头一望,空隙虽大,但和世的弟子似都已平均的分布在两侧的行道上。祈璞最后交代了手下几句,看了眼侧庭边已推过来的笼子,检查了上面盖的严严实实的幔布和气孔,走回殿门口,向着众弟子,双手缓缓抬起。

那一瞬间《碧玉屏》齐声响起,几十只竹笛起承转合都分毫不差,如瞬发的银箭齐齐的向外射去。远处听到这里的乐声,似一盏一盏亮起的灯一般开始重复前一刻的旋律,一重一重的传递着乐声。

凤尾竹似在晨雾中渐渐现了瑰姿,细密婆娑的竹叶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清冽的笛音向外晕染着明丽的浮翠,原本修整恢宏的和世庭似正中间辟了一处矩状的竹园一直延伸到庭外。

庭主示意他们坐上他的马车同观,一边点头一一应对前来汇报调度情况的高位弟子。

太阳升起的那一刹,等待多时的两位弟子快速的掀掉锦幔打开笼门,迅速退下。

苍耳感受到光线,慢慢醒来,吃饱睡足的它不紧不慢的活动了下筋骨,听到了竹叶沙沙的声音后抖了个机灵,欣然的长啼了一声,长翅一挥一展跃入竹林之中。顺着竹林的指引,它灵活的穿越过修建繁复的楼阁殿宇,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出了亦潼城。

城外便是漫山遍野的大小茶园。百年的种植让当地人熟知哪里的水土条件最适宜生产上品的好茶,早已沟通了弟子将竹林连缀成一条碧绸般的隔离带。在不同音阶上下跳跃的笛音引来鸟群在这附近一阵阵的盘旋,众鸟和鸣时戈耳放慢了速度,开始扬起长颈一声声的应和。

马车越过山峦飞快的抵达了难以绕开的半山竹林,那里祈暖和其余四位高席位弟子已结束工作,恰如其分的隐掉了靠近预定路线的蓊郁竹林,用细碎的转音填补着假象的缝隙。

戈耳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飞了过来,今年茶园的贡茶一定收成很好。明言看见它又靠近了祈暖,飞低了些,轻声叫了几声,像是询问。

祈暖平静的垂眸过渡了一个低回婉转的长音循环,期间几个叠音与滑音滑过,他突地停下来翻身上马,转身看着它,戈耳在空中停了一会儿似在思考,他便耐心的等待着它,一会儿跟了上去,一人一鸟消失在竹林。

右倏颇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忽的注意到明熙的天色,笑道:“粥怕是要糊了。”遂随意找了匹马,飞快返程。

随着鸟儿的远去,隐在暗处的乡亲们一一的端着茶点走了出来犒劳众弟子们。

“长街宴也在今天举行,很有意思的。”祈暖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边,轻轻拍着衣摆的灰尘。

明言掩袖打了个哈欠,好奇道:“你可以与它交谈么?”

祈暖勾起嘴角:“我们虽然隐住了这片竹林,但是不同的竹叶香气被它嗅出来了。”

“它问你为什么骗它?”

“差不多这个意思,”祈暖接过茶水浅浅一抿,笑道:“这只鸟儿我们还是第一次打交道,我告诉它我们特意给它指了最安全的捷径。”

竹林渐渐淡去,两人在茶园的小径上慢慢向亦潼城走去。

炊烟开始冉冉升起,麦子与茶叶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柔和而独特。

两人沉默了片刻,突然明言笑了起来:“之前鹤君编撰的《淡云曲谱》里有收录你写的《茕音断》,”她转过头来,眼睛亮亮的“曲风和填的词都很……让我有共鸣。”

祈暖愣了愣,淡淡的嗯了一声,不自然的看向一边,像是在看风景。

一场长街宴竟然一直开到下午,明言又看了眼主席,却还是没有千秋的身影。祈暖被拉着一桌桌的敬酒,她便悄悄退了,寻了处安静的树荫,掏了本杂记看了起来。看书也只是做个样子,自昨天到现在,一个个疑问在她脑海涌现。

从来都是明仪听旨寻公车入京,哪有上级下来一个个接的道理?

祈暖说千筝之音可以唤醒因涅槃中断而沉睡的琴魂,千秋为什么要买个人情,让我去参与辉宴?

还有那句投诚……

她猛地屏息,想到师父曾经云淡风轻的提过的宫内争夺帝位时的种种手段,突地意识到,一年以前,宫里怕也是一阵腥风血雨。

那时的最出色的继承人,便是处政有方的七公主,和善谋多智的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立位之事被压得很隐秘,但她跟着师父同各位高官宴饮时也零星的听到几句。像是从开始到结束,七公主的呼声都是最大,收到的赏赐也最为丰厚,但最后遗旨下来,却立的是这位相对沉寂的三皇子。

千秋是公认的当今皇上的红人,少年时做了皇上的侍读,之后历练归来更是平步青云。皇上召见她的频繁程度甚至让多事的御史上本要皇上注意与臣子的距离。而那位曾经被先皇各种青睐的九公主……不正曾被封到物产丰富的虹州以示宠爱么?那么和世庭里的几个世家,怕也曾是她的势力的归属……

九公主现在在何处她没有关心过,但是千家却是超越历朝所有世家般的,在一代一代的争权夺位的混战中传说般的一次又一次站对了队伍。

难道说……千秋这次下巡,是为了给当今圣上收揽附属?

那么……为什么师父在临终前让她去找千家,千家又为什么会给她去唤醒箜篌的机会?

她总觉得这几件事有些隐约的联系,往深处想了下去却又找不到头绪。

突地肩膀被轻轻一拍,耳畔响起一句:“跟我来。”

第六章

《秦颂》者,绝世之乐也。——陆沧澜

明言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千秋身边的一位随从。

他低着头示意明言跟上,她便跟着他在人群中迅速的找到近路回到了和世庭,喘着气好不容易才行至侧庭别院时,温软香浓的粥香正弥漫开来。

她顺着香味看去,见院落里右倏正支了炉子又在熬粥,低着头细致的处理着生鱼片。

明言跟着脚步匆匆的那位随从进了东厢。千秋正在低头修改着一份工尺谱,她抬头见她过来,摆了摆手:“过来帮我看看。”

桌边还散着两卷乐谱,她随手一指:“左边的是这一次《秦颂》第七章的主要乐调,右边的是另一首曲子,我已经这两份合在一起但是还需要修改下。”

明言先取了右边的乐卷来读,但这像是已被人改过一样,上下都有些不协调,倒不是说音律的不和谐,而是感觉乐谱本身的气质被有心的掩藏了起来。明言不动声色的放下它,佯装着去看另一本,心里却试图重新改回它原来的曲调。

《秦颂》是开国元老绝风送给秦始祖秦玦的建国礼物,前六章以时间为序再现了帝国的兴起之路与太平之景,第七章却分毫不差的展现了未来的图景。他当时一人奏完七章后惊觉第七章的作用,不顾始祖反对当众召烈火烧掉献礼中的最后一卷,随后隐退山野。

这第七章倘若是高人接手,只要接上了前六章的基调,便有预测国运之用,原作因为参破了天机而不被绝风允许留在世上。但秦始祖并不死心,令其他能人为之补续。奇异的是,这部套曲只有在一月初一才会显现画境,而且预测的时间由一朝逐渐缩短到一年,补写第七章的人也一年一换才能保留功效。

始祖去世后,□□立了乐部开始系统管理六大乐庭,同时令乐部尚书全力负责辉宴的进行。前三百年来多少灾厄**被大大小小的提示预言,国家也因而大多时间都风调雨顺的发展着。

由于第七章的撰写大多由乐部尚书完成,那么千秋……明言一边浏览着乐章一边瞥了眼一旁明显是养尊处优着长大的千秋,心里惊诧不已。

“千大人……是哪个乐庭的呢?”

千秋没有停下抄写的动作,淡淡道:“绝风。”

绝风庭?!

明言的第一反应是还真的有绝风庭?

她还欲问些什么,却注意到了她身上的锦鸡补子,意识到眼前人的位高权重,立刻噤了声。左边那本一行行的乐句读了下来,自是说不出的磅礴大气,但另一首曲子的存在也确实有些明显。

明言在一旁的宣纸上简单拟了几条建议,小心的看了几遍才递给千秋。

千秋粗略一读,点头道:“就这么改。”她把目光从字句上移到明言身上:“你很怕我?”

明言低头道:“有些敬畏。”

千秋笑道:“说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师姐。傅北潇在捡到你之前,可已经是我的音律启蒙老师了。”

老师他……明言想到傅北潇喉头一哽,心里有点难受。

“你伯父的意思,其实是他的意思。”千秋的眼神柔和起来:“千家受他恩惠不少,自会好好待你。”

门帘处一声轻响,右倏端了餐盘笑吟吟的进来。码好的生鱼片有着细腻的纹理和嫩白的颜色。清粥在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米香又一阵一阵的散开。

他在两人移步到小桌旁时将鱼片铺在碗底,等待两位坐好后一勺勺的热粥浇在鱼片上,黑鱼的浓郁与清粥的淡朴交织在一起,令人忍不住咽口水。

千秋静静的同明言用完薄粥,又同她一起修改乐谱到深夜,到了丑时才放她回去。

明言虽然心里叫苦不迭,却也惊讶着千秋对细节的严谨要求,做事也更加认真。她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房里,头刚沾上枕头就沉沉睡着,可是天色刚亮却又被叫了起来,原来要出发去戚州。她只好撑着困意指挥着侍女帮忙收拾东西,再匆匆赶到庭门门口去与各位告别。

祈暖已收拾齐整,正与母亲话别。他笑着道了声安,却被父亲拉到一旁,那里千秋正在低声给右倏交代着什么。

“父亲?”祈暖有些疑惑。

“我作为庭首,要直接行至雍都去参与总体的调度,”祈璞皱起眉,用足以让千秋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记住,不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祈暖愣了愣,半晌道:“那我遇到事情,该如何选择?”

祈璞深深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千家如何选择,你便如何选择。”

晕晕沉沉睡了片刻,醒来时已是中午。车队正好停在驿站稍作休整,明言慢慢的坐起来随手倒了杯茶,边喝边掀开车帘远远一望,连绵的群山望不到边际,更显高耸与苍翠。

“快到玟州了,大概还有两天就可以抵达戚州。”祈暖听了动静,上了车来找她聊天。

明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闲扯,眼睛里却在留意车下人的动静,看到又要发车的时候屏退了下人,独留了祈暖与她。

祈暖有些诧异,她却竖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另一只手掀开箜篌的覆布,然后用奇快的手速开始弹奏起杂音频出的曲子。旁人听了也许只是觉得是哪位初入乐门的弟子并不娴熟的练习着什么曲子,但已入了隐境的祈暖却可以听到乐音渐渐的变弱,看到细碎的声音所及之处似一针针的丝绣一般在车厢里布上淡黄色的结界,待一层又一层的结界被封好以后,她出声喊了下乐童的名字,却没有人过来。

“已经屏蔽掉这里的声音了。”祈暖的皱起眉看向她:“什么事情需要你如此戒备?”

明言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了一口道:“我昨天帮千大人把第七章基本修完,来来去去也把一卷谱子记了下来。”

她放下茶盏,坐回垫子开始弹了起来。祈暖撑着下巴很感兴趣的听了起来,神色随着乐音的转折却渐渐凝重起来。

一曲完毕,明言抬头看向他,轻声道:“你也听出来了吧,这曲子……”

“有杀意。”

第七章

始祖尚为少年时,一日行至河畔睹一浮物,唤人上前救之,为酒醉之绝风。——《闲茗录》

明言取了宣纸出来,低头开始默写之前所看到的左边那本曲谱,她静静写了一个时辰,祈暖在一旁一张接一张的看了一个时辰,待一整本写完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是被混入主乐调的另一本曲子,看风格不像是主要的四个乐庭,我又不太懂绝风和寒钧庭的大概……”

祈暖没有吭声,翻来覆去的看着那一沓宣纸,突然拾了笔又开始写了起来。明言看过去,以为他试图改回曲谱原来的样子,但是却发现他在默写的是……《玉碎》?

他粗粗的写了几章,抬头看向她:“你发现了么?”

换了朱笔简单的圈了几处,这几处的滑音和转音还有和弦用的是一模一样的。

明言愣住:“辉宴的第七章……为什么要用寒钧庭的曲谱去装饰?”

祈暖对比着两本谱子,忽的说道:“怎么感觉。。。是在用主乐调去装饰这本曲谱?”

他皱起眉,低头开始修改其中改的不明显的部分,然后小声道:“我也在猜测这两个乐庭到底有什么用处。”

“御雍如今沦为京畿贵族的享乐之处,和世跟随着当地世族,而元朔和沧澜都在为朝廷效力,绝风的话……”他抬头道:“你可看过《闲茗录》?”

明言摇头道:“那是什么?”

“听说是曾跟随六位乐仙经历建国的一位将军归隐后写的杂谈,如今只有残卷流传于世”他顿了顿,随手涂掉几行被故意□□来混淆视听的乐句,然后继续道:“其中提到建国后绝风像是和始祖闹翻了,归隐后被始祖召回去一次,但是好像是因为绝风带来的一个孩子再次闹翻,然后绝风再不入世。”他刻意的顿了顿:“但是绝风庭,却是在那个时间段建立的。”

“你的意思是……绝风从建立起便是独立于庙堂的?”明言翻看着他修改后的那一本寒钧庭的乐谱,然后摸清他精简的方法后也执笔开始帮其忙来:“但是这又和寒钧庭有什么关系?”

祈暖低头淡淡道:“帝王怎么会允许如此强大的一颗棋子脱离他的控制。”他犹豫了片刻,揣摩道:“绝风是开国时最为得力的战将,他写的《秦颂》为始祖不知道节省了多少财力人力,若要杀掉他,真的是辱没神才。”

“但是始祖又不放心绝风,便授意云寒钧与之相抗衡?”

祈暖揉了揉后颈,眯着眼道:“应该吧。把位置和相关的信息全部隐藏,其庭所出的乐曲就这么一首《玉碎》现世都可以重伤前十席的傅北……”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道了声道歉。

明言叹了口气道:“没事。”

那么寒钧庭就应该是隐秘的军事机构了。她把注意力转回到这个论题上,千秋把寒钧庭和辉宴扯到一起……

祈暖放下笔,轻松道:“改好了~”

他倒了杯水想喝下,明言却抬手接过放在桌上。

“唔?”

明言往杯子里搁了颗秋枣,低声道:“我们来试试这个曲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效用。”

祈暖看她意欲再加两层结界,伸手止住,掏出了竹笛站在箜篌和玉杯中间,低头开始吹奏一首黄钟调的曲子。乐音低沉而刚硬,几声试探后缓慢的开始在这三者间徘徊,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淡绿色的光芒逐渐覆盖住乐器和玉杯。

做完这些后祈暖并不太放心,又重新演奏了一边加强。

明言好奇的看着淡绿色的光芒,道:“和御雍庭的结界不一样。”

祈暖点点头:“御雍的人需要设定结界来控制画境的范围与影响,同样和世的弟子需要学会建立固定的链接让乐音可以控制住固定的动物。”

“所以,现在我们所弹奏的都只会影响到这杯水?”

祈暖一笑,开始吹起刚才精简又修改后的曲子。

箜篌的声音迅速跟上,灵活的以笛音为基调进行轮音和串花的演奏,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同奏,却也分外默契。不同于御雍庭重视乐调的华丽与精致,也不同于和世庭强调停顿的自然和对动物的声音的模仿,寒钧庭的这本曲子掺杂了大量繁复而艰涩的指法,有好几处的过渡都差点有中断。

两人不约而同的放慢了速度,却还是在第三乐章的□□因为一个快速的变换指法而断掉。

“怎么了?”祈暖凑近了一点,对比了下谱子示意她再重复一遍刚才断掉的地方。

明言低着头又试着来了一遍,磕磕碰碰的挑到好几个杂音。

祈暖笑道:“手指大概要在这个节拍向下勾住这根弦然后再去弹轮指……”他执了她的手覆在他的右手上,分毫不差的慢速演奏了一遍。

细腻的皮肤靠在一起,温热的呼吸就在耳边,明言呆了一刻低下头去试图听清楚他在讲什么。

“专心。”他又是一声轻笑。

明言又是一呆,再把注意力移到琴弦上,脸却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

两人折腾了半天算是把那些指法都过了一遍,又花了半个时辰把一套曲子弹完。

祈暖小心的把链接撤掉,然后凑上前去查看玉杯。

奇异的是,碗,水,枣都没有任何变化。

明言也凑过来轻轻一嗅,也没有任何改变。

被获准进入前五百席的统一前提都是可以让水变成酒。转化也好,调换也好,自酵也好,不同乐庭的弟子到了一定席位以后随便弹些什么都会影响到最干净纯粹的一碗清水,因而学会控制自己的这种能力的水平也成为界定席位的标准之一。

两个前二十席的弟子一套曲子弹完,这水居然毫无反应,这也颇有些反常。

祈暖忽的想起什么,掀开车帘一开轻声道:“快到了,收拾东西。”

两人速度找了个瓶子把水封好,又把枣与碗都藏在一个小匣子里,复撤掉结界,等待下车。

马车入了玉渊城,却是径直的驶入一位公侯的府邸,七拐八拐的在一座早已烧的只剩砖瓦的藏书楼旁停下。

千秋和右倏在前方下车,祈暖和明言也迅速跟上,只见偌大的庭院地上铺着的都是或多或少被烧过的藏书,一个锦衣华袍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在低头吩咐着手下将它们分门别类的规整。

他虽然年纪尚小,却神色清冷,不苟言笑。凤眼微微上挑却仍有肃色,唇红肤白,像个神仙身边的童子。浅金色的锦袍上红枫漫缀,玄玉簪插在金冠上高高竖起如墨长发,腰侧的墨玉麒麟佩不用多看都知道价值连城。

千秋站在远处,轻轻唤了句:“千枫。”那少年一愣,随后立刻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撩起长长的衣摆就像她跑了过去:“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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