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欣缓缓从梳妆凳上站了起来,表情伤感,用昆腔念白:“我含辛茹苦,持家育儿,奈何奈何?”
关灯继续演唱:
“他向你承诺不再犯,
他说与她一刀两断。
长辈夸他敢于担当,
外人称他事业正旺。
而你早已衰败凋残,
再不是盛放的牡丹。
前路艰难人心荒唐,
你爱错你该往何方。”
伴奏声骤然一转,琵琶弹奏,长萧吹响,曲调转为哀婉忧伤的戏曲风。
齐欣把歌曲接过去,开口演唱:
“提起泪无涯。
忆相逢淡月梅花。
天应错与。
风萍露柳荣华。
等闲招嫁。
劣身奇赚上了他虚脾话。
便今朝死待何如。
分薄书生奚落奴家。”
这一段是昆曲《紫钗记》中的选段《泣颜回》,女主角霍小玉在遭到情郎李益背叛之后,发出这样的心声,词曲意境的融合十分绝妙。
戏曲部分结束,伴奏又恢复了之前的混响效果。
齐欣重新坐回凳子上,拿起粉饼,轻轻为自己梳妆打扮。
关灯继续演唱:
“你对镜相望,
傅粉上妆,
乌发轻扬。
那镜中娇颜,
花嫁衣裳,
巧笑嫣然。”
男人再次念白:“我已认错你还要我怎样?”
老妇念白:“为什么不想想孩子?”
老朽念白:“你不要自不量力!”
舞台灯光转变成红色,仿佛无限悲愤即将喷涌而出。
齐欣豁然起身,神情愤怒,以昆腔念白:“都道是我错,我何错之有?”她离开梳妆台,一步步走向关灯。
关灯一手握着话筒,一手伸向她,再次演唱:
“岁月流逝时光荏苒,
多少柔情已成过往。
他曾许诺永不背叛,
如今誓言变成谎言。
你不是盛开的牡丹,
却有寒梅淡淡的香。
年华是指间的粉钻,
光阴淬炼恒久明亮。”
齐欣终于来到了关灯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掌中。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弯下腰,亲吻她的手背,对她行了一个欧式的见面礼。
舞台灯光陡然转变为华丽耀眼的金色。
齐欣收回手,忽然解开风衣的腰带,脱下长长的风衣,露出里面那件大红色的旗袍,立体修身剪裁展现出她高挑婀娜的身姿,胸口的蕾丝设计和裙摆的鱼尾设计更显高贵典雅,裙身镶满水钻,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站在舞台中央,展开双臂,周身仿若光芒万丈,犹如女神降临一般,成为全场最受瞩目的那个人。
伴奏声渐渐变弱,只余下钢琴弹奏的声音。
齐欣拿起话筒,唱出最后几句歌词:
“薄情何必怨爱殇,
玉液琼浆醉海棠。
绿水青山自浪漫,
一支红袖再添香。”
演出结束,掌声响起,齐欣和关灯对着观众行礼致意。
节目主持人来到两人身边,感叹道:“太精彩了,每次看你们的节目,都像是在看一场电影,齐欣最后换装的过程真的是让人热血沸腾!”
齐欣微微一笑,对主持人连说了两声“谢谢”。
主持人又说:“这首《对镜》是新歌吧?”
“是的,这是关灯最新创作的歌曲,里面融合了昆曲《紫钗记》的选段。”齐欣对着话筒介绍,“可能大家不太了解《紫钗记》,其实《紫钗记》和《牡丹亭》一样,都是明代著名的戏曲家汤显祖创作的。”
“好的,那接下来让我们听听评委老师的点评吧!”
齐欣的目光转向评委席,四位评委并坐一排,蒋礼正坐在最右边,评委发言从左边开始。
和第一次节目录制的情况一样,评委们对于这个节目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而且从意境、词曲等各个角度分析了《对镜》的优点,也对关灯和齐欣的表演表示肯定,鼓励他们将来再接再厉,为昆曲的发扬做出更多的贡献。
轮到蒋礼正的时候,他却没有像前三位评委那样把这个节目夸成一朵花儿,只是缓缓说道:“我认为,你们两人今晚的表演很出彩,但是这首歌曲,本身却有很大的问题。”
这话一出,观众席里响起一阵嘘声。
齐欣心口咯噔一下,顿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身旁的关灯反问:“你凭什么说歌曲有很大问题?”
他语气非常差,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似乎对蒋礼正的发言很不满,主持人和现场观众都感觉出来了。
蒋礼正神态平静,并未因为关灯的呛声而生气,“你的这首歌,写的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在丈夫出轨之后毅然决定离开丈夫,重新开始一段生活。可是在你的歌词里,丈夫已经认错了,而且他们之间还有孩子,为什么不能再给丈夫一个改过的机会?让孩子失去一个完整的家,失去父爱,就会幸福快乐了吗?”
问题抛出来之后,台下观众开始议论纷纷。
关灯嘴角吟着冷笑,目光射向蒋礼正,眼寒如冰。
蒋礼正继续说:“你这首歌曲具有很大的误导性,其实就是在鼓励女人,男人一旦出轨,就必须离婚,这么极端的选择,真的就很好吗?”
齐欣轻叹,关大爷的这首歌果然还是引起争议了,节目播出去之后,恐怕还会引起更大的争议。如果丈夫真的出轨了,妻子到底应不应该斩钉截铁地离婚?
“呵。”关灯发出一声讪笑,直视蒋礼正,懒散地说道:“那么我请问你,如果你的老婆出轨了,跟别的男人睡过了,她也向你认错了,你会再给她一个机会吗?”
场下观众再次发出一阵嘘声。
蒋礼正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回答关灯的问题。
主持人接到台下导演发来的指令,准备救场,想把话题引走,谁知关灯根本不给主持人发言的机会,继续逼问蒋礼正。
“为什么男人被带绿帽子就不可容忍,而女人被出轨之后,就必须因为孩子或是各种各样奇葩的原因忍气吞声?”
齐欣悄悄看了关灯一眼,他的表情很淡,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灼热无比。她有点不敢相信,他明明是一个男人,却愿意站在女人的立场来为女人说话,为什么呢?
“据我所知,蒋先生你与现任妻子结婚十五年,却隐婚五年,十年前才公布已婚的事实。你的妻子为了你的事业一直牺牲,不敢名正言顺跟你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即便你与合作的女星闹出绯闻,她也一直隐忍不发。那我斗胆请问你,你对你的妻子有没有亏欠之情?还是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你妻子必须为你,必须为家庭付出的?”
气氛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蒋礼正和关灯身上,谁也不明白,这从未蒙面的两个人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火气。
蒋礼正额头上的青筋凸了出来,可见他正在忍耐的怒气。
主持人赶紧插话:“呃……齐欣,你跟关灯合作了这么多次,谈谈……”
“住嘴!”关灯粗暴地打断主持人,“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不要插话。”
主持人涨得脸红脖子粗,表情尴尬,心里估计已经把关灯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齐欣攥了一手的汗,连背上也被汗湿了,真想不到关大爷脾气这么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冲撞前辈。这一段要是播出去,一定会对他的个人形象造成极坏的影响。
蒋礼正深吸了一口气,依旧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关灯,我只是针对你的歌曲提出质疑,并没有对你个人造成攻击,我是评委,这也是节目组赋予我的权利。另外,我不想倚老卖老,但我毕竟是长辈,就算你打心眼里不想尊重我,至少也不该以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
场下观众纷纷点头,表示认可蒋礼正的话,也对关灯无礼的表现十分失望。
关灯冷笑,“你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你心虚了?”
齐欣赶紧握了一下关灯的手,低声说:“还在录节目,你控制一下脾气。”她把话语权抢了过去,拿着话筒,温和地说道:“蒋老师,其实我们在制作这首歌的时候,就已经预测到歌曲会引发争议,但我们还是坚持演唱《对镜》。我认为,丈夫出轨了,道歉是应该的,就算不被妻子原谅也是应该的,因为这是妻子选择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该用自己的观点对妻子进行道德绑架,她有选择离婚或是不离婚的权利。”
四位评委中唯一的女评委发言说了一句话:“我认同齐欣的看法,就像齐欣之前那句昆腔的念白,都说是女人错了,可女人分明是受害者,她何错之有?”
蒋礼正没有说话。
齐欣继续说:“蒋老师,关灯是我的搭档,我知道他这个人绝对没有任何恶意,我替他向您道歉,请您原谅!”她弯腰鞠了一个躬。
关灯把齐欣拽起来,“你没必要向他道歉,我更不会向他道歉。”说完,他直接掉头走下台,往录影棚的出口走去,不再继续录制节目。
“关灯!”齐欣叫了一声,却没能唤回大步离去的男人。她目光转到主持人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低声说:“对不起。”
主持人接到导演指令,勉强一笑,“算了,还要继续录后面的节目,你也下去吧!”
齐欣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声,也离开了录影棚。她回到后台,想找到关灯,再跟他谈谈,然而他已经跟刘明轩先一步离开了电视台。
晚上,齐欣接到了高导打来的电话,告知她,她和关灯的《对镜》得了全场最低分,与上期节目的得分相加,总分只排在第三,不能进入决赛了。
听到这个结果,心里说不难过是假的,不过齐欣并没表现出来,只向高导说了声“谢谢”。
高导无奈地说:“也不知道关灯是怎么想,录节目的时候出这么大的状况。”
齐欣忐忑地询问道:“那……我们节目会完整的播出去吗?”
“哦,后面那段肯定不能播,导演已经让人把关灯和蒋老师发生冲突的那段剪掉了。”
齐欣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播出去就好,至少对关灯的影响不会那么坏。
“不过情况也不会很乐观。”高导话锋一转,“台长已经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了,特别生气,亲口对关灯下了封杀-令,以后江州卫视的所有节目,都不会再邀请他了。”
齐欣脑子里轰一下,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关灯被封杀了?被江州卫视封杀了?虽说只是一家地方卫视频道,可明韵音乐就在江州,如果将来都不能跟江州卫视合作,对关灯和明韵音乐而言无疑都是个巨大的损失。
高导继续叹气:“唉,你们到底怎么想的?上一期节目的反响多好,这期怎么选了这种题材,争议性太大。后台数据统计,现场60%以上的男性观众都没有给你们投票。我本来对你们抱有极大的希望,觉得昆曲组进决赛没有一点问题,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齐欣的心情也特别低落,像是变成了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点涟漪,“对不起,高导,让您失望了。”
结束通话后,齐欣把自己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关灯为什么对蒋礼正有那么大的怨气,仿佛那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而是他的仇人?以她对关灯的了解,他就算性格自大狂妄,也不会无缘无故与人发生冲突。大多数时候,他只会不理不睬,绝不会像录节目时那样争锋相对。
齐欣坐到电脑面前,打开浏览器,搜索蒋礼正的信息。
百科词条里介绍了许多蒋礼正的音乐作品和影视作品,还有他取得的成就,最后才介绍了他的婚姻和家庭的情况。
蒋礼正的太太名叫林嘉琳,香港小姐出身,曾是tvb的花旦,早年出演过多部tvb的电视剧,在香港有一定人气,但是在大陆知名度不高。
林嘉琳比蒋礼正小了十四岁,现年四十六岁。十五年前,林嘉琳突然隐退,没人知道她干什么去了。直到十年前,八卦记者拍到蒋礼正和林嘉琳一同出行的画面,蒋礼正这才公布了他和林嘉琳已婚的事实,并且两人已经育有一子,正是林嘉琳隐退那一年出生的。
他们的儿子叫做蒋擎宇,现年已经十五岁,在香港某贵族高中就读。
齐欣看完了资料,托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关灯录节目时会为林嘉琳打抱不平呢?难道他小时候是林嘉琳的粉丝?怎么想都不太可能啊!
肚子有点饿,齐欣没吃晚饭,便起身去拿了包泡面果腹。吃完泡面后,她主动给关灯打电话,然而对方已关机。
关大爷为什么要关机了?还是说,他故意不接她的电话,因为她向蒋礼正道歉了?
齐欣又给刘明轩打了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齐欣妹子。”刘明轩的声音听起来也有气无力的。
“刘哥,关灯还好吗?”
“他有什么不好啊?”谈起关灯,刘明轩一肚子苦水没处倒,正好齐欣送上门来,他只能向她倒了,“这个小祖宗啊,真是无法无天了!你说他情商怎么这么低?人家蒋礼正可是娱乐圈的大腕前辈,放眼九十年代的亚洲,哪个国家没有他的歌迷和影迷?可以说我们这一辈和你们这一辈都是看着他的电影,听着他的歌长大的。小祖宗倒好,录节目的时候当面冲撞蒋礼正,简直气死我啦!气死我啦!”
齐欣听刘明轩这话说的语气,就知道他真是气得不轻。关大爷一向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领,但这一次的确做得过了一些。“那你骂他了?”
“骂啊!能不骂吗?我就恨不能把他骂个半身不遂!可这臭小子脾气大,骂他两句就甩脸走人,到现在电话都打不通。”
“你也打不通他的电话啊?”
“打不通啊,他关机谁能打通?”
“那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小祖宗要是不愿意让人找着他,谁也找不着他,只能等他气消了,自己滚回来,我还得好言好语哄着。我的天哪,我真养了一个祖宗啊!我真养了一个祖宗啊!”刘明轩发出悲苦的呐喊,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齐欣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安慰道:“刘哥,你别生气了,关灯就这幅德行,跟他生气只会气坏了自己。”
“哎哟,齐欣妹子啊,你是不知道,今天节目录完之后,电视台栏目组的导演专门给我们公司老总打了通电话,把小祖宗从头到脚数落一顿,连老总也一块被数落进去,你可想而知老总得有多生气啊!小祖宗现在是公司的摇钱树,老总还想续签他,当然不能骂他,我不就成靶子了吗?我不就是成靶子了吗?”刘明轩说到最后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啊?”
齐欣很同情刘明轩,可又帮不了他,只能象征性安慰他几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刘明轩倒完了苦水,估计心里也好受了些,还反过来也安慰了她几句。
和刘明轩结束通话后,她又给关灯打了电话,还是关机的提示音。无言地叹口气,她只能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你在哪里?
短信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周末两天,还是没有关灯的消息,不仅刘明轩联系不上他,王少业那边也联系不上他,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打他的手机永远关机。
齐欣总也放心不下,吃不好,睡得也不踏实,过得浑浑噩噩的。关大爷身上有种魔力,明明他一身臭毛病,说句话能把人气得不轻,却又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齐欣周末也没去林幼芯那里,反而是林幼芯从电视台副台长处得知了此事,还打电话来安慰了她几句。
到了周一,齐欣也该回昆剧院上班了。
早晨出门前,她站在洗手间里,对着化妆镜里的自己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自从双亲过世之后,她的生命里除了昆曲就只有昆曲,以前她认为只要坚持和努力就一定可以将昆曲发扬光大,然而关灯却突然出现,强硬地打乱了她所有的步调。
他像一道飓风,席卷而来,而她只是一片枫叶,被他卷起,抛到高空,跟随着他的节奏旋转飞舞。可是现在,他却消失了,她便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只能缓缓飘落而下。
她和他因节目录制而并肩合作,虽然期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但是都磨合过来了。现在两期节目录完了,那他与她是不是就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也无需在联系彼此了?她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本本分分做一个昆曲小演员,而他则继续创作属于他的歌曲,当他的偶像歌手?
他们这两条线,还会再有交汇的可能么?
齐欣离开家,照例乘坐地铁去昆剧院上班,没成想刚一回到单位,在大门口遇见的第一个同事是陈潇潇。
“哎哟,这不是咱们单位的大红人齐欣姐吗?”
看陈潇潇这奚落的神情,嘲讽的语气,估计是对齐欣特别不满。上上周的时候,院长给她打电话,说是让她顶替齐欣,去跟关灯合作,上电视台录节目。陈潇潇满心欢喜等着上电视,结果这事不了了之,她空欢喜一场,心里能没有怨气么?
齐欣也知道陈潇潇有情绪,并不想多说什么,打算绕过去。
“哎!”陈潇潇拦住她,“我说齐欣姐啊,你怎么去电视台录了两次节目,就不理人了呢?你该不会上了电视,就瞧不起人了吧?”
齐欣没吱声。
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接着是中年妇女的声音:“上过电视很了不起吗?咱们剧院里老一辈的人,谁没上过电视?”
齐欣回过头,看到了昆剧院的邹副院长,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副院长。”她站在原地打了个招呼。
陈潇潇迎到邹副院长身边,挽住邹副院长的手,甜甜一笑,撒娇道:“副院长,您终于来啦!周末两天没见到您,人家可想死您了。”
邹副院长原本冰冷的目光转到陈潇潇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暖意,还亲昵地刮了一下陈潇潇的鼻子,“你这小丫头,就知道哄我开心。”
“哪有,人家真的很想您嘛!”
邹副院长乐呵起来,像一个慈善的长辈在看一个乖巧的晚辈。
齐欣站在旁边,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她不在昆剧院的这一个多月,陈潇潇竟然和邹副院长走得这么近了,还讨得了副院长的欢心。
邹副院长的目光再转到齐欣身上时,又变得凌厉起来,“齐欣,不是我想说你,你看看你在电视里唱的都是什么?那还叫昆曲吗?你真把林老师的脸都给丢尽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