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萨莎在逃难的轮船上遇见了周丰波,在一个英俊富有的男人和一个美丽娇弱的落难异国女子之间,燃起烈火般的爱情并不是罕见之事。周老爷子得知后生生气昏过去,他一直报以最大期待的儿子——居然违背祖训娶了一个番邦女人,周氏家族的后人怎么能是杂/种。周志清有一万种方式可以让萨莎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一种也无法施展,毕竟,不能为了打老鼠反伤玉瓶,偏又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眼不见为净,想以丰波的性格,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也不会维持太久。
萨莎从小接受贵族教育长大,与周丰波志趣相投,亡国的伤痛在她眉间刻下一道永久的哀愁,却令她有别于其他明艳坦荡的西女,美的一曲三折,就这么如此恰好地正对周丰波的脾胃,两人竟真的由一见钟情开始变成一对眷侣。周则出生那年,周老爷子的态度随之软化,三人顺势回归周家。
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女多久,一场“意外”夺去了她的英伟不凡的丈夫的生命。而她那作为周家实权者的公公周志清,开始视她如瘟疫。紧盯她儿子继承权的大伯,漠视她的周宅里的佣人,社交圈的彻底封闭……一切都在折磨着这个落魄公主纤细敏感的神经,当萨莎终不堪忍受现状,战战兢兢地提出要带周则去美国生活时——周老爷子几乎是略一思考——便同意了,似乎爱子的亡故像逝水般带走了他对长孙的喜爱。
于是就这样,萨莎匆忙地、急迫地带上儿子离开了周家大宅,前往纽约,带走属于周家的物品不多,唯一算的上财产的东西是一盒从故国逃难时带出的昂贵珠宝。纽约是她曾经最爱的社交场之一,到那里,总能寻求到一些帮助——萨莎如此想着,宛如一只惊弓之鸟,从周家牢笼逃往那个心中所想的自由圣地。
也确实如她所想,在她曾经的英文教师,现居纽约的凯丽的帮助下,萨莎很快在此安定下来。随手从珠宝盒取出一颗蓝宝石卖出的美金便足以使她与儿子周则拿到绿卡,并继续优渥的生活。凯丽甚至给她介绍了一个来自港岛的混血男子沈家文,同样的高大英俊,同样的东方面孔,令萨莎蓦然产生亡夫归来的错觉,迅速与之陷入热恋。
自一连串变故之后,周则褪下昔日天之骄子的光环,坠落凡间。这个少年因为世界的颠覆而变得沉默寡言。对于母亲与陌生男人之间发生恋情后,即使自我封闭如他也感到淡淡的厌恶与巨大的困惑:父母往日的恩爱如同黑洞一般,日复一日一点一点吞噬着母亲的心,仿佛只要奋不顾身地投入新的恋情,就能填补这个无底的洞。
当一个人的内在情感与外在生活与另一个人的发生息息相关的联系后,斩断这种联系,或许,会造成永久性心理残疾。
周则每天正常上下学,回家尽量避开母亲和她的男友,耳机里塞满各种各样的音乐,用来隔开这个他还不太熟悉的世界。私立学校的同学们惊异于这个长着一张偏向亚裔面孔转学生能说一口上流社会英语。有早熟的金发或棕发的纽约女孩,想要约会不似白人男孩一眼看到底的周则,他不假思索地礼貌拒绝。这种与人、与情的疏离感伴随他走过一段漫长的日子,像一只茕茕的幼兽,游离在世界的边缘。
萨莎的男友,沈家文,提出要带她母子二人前往港岛生活。萨莎怀着对幸福的憧憬欣然应允。三人坐上了前往那个不亚于纽约的五光十色岛屿的飞机。
尽管冠着“周”这个中国人姓氏,尽管接受过有关汉语的教育,来到这片陌生土地的生活之艰难还是出乎周则的意料。在这里,英语普及率极高,到处说的通,却仍要学习港岛当地方言。最困难的是理解学校里同龄人的思想与行为,无法读出他人话语背后的意思,不能理解周围人喜欢与追求的人或东西……周则想,与之前的主动隔离世界不同,这次似乎,被世界隔离了。
她的母亲却不同,在这里活的如鱼得水。她是异国人,又生的美丽,港岛不会亏待这样的美人。男友沈家文将他们的爱巢定在某中高档社区,即便是隔壁的黄太,年轻时也读过多伦多的大学,可以和萨莎良好地沟通。沈家文将朋友、亲人慢慢介绍给她,让她逐渐融入他的生活圈,给了这个自丈夫去世就惶惶无依的女人很强的安全感。
而周则,也在这个时候遇到了沈嘉嘉。
说“遇到”不太恰当,因为沈嘉嘉是沈家文的姐姐沈家悦的女儿,最初,二人是被作为“未来的亲戚”介绍见面的。
那个女孩,比自己年纪大些,虽是少女姿态,却难掩丽色,与这个岛上的普遍平板面孔不同,高鼻深目,手长脚长。周则奇怪的是,与沈家文的彬彬有礼不同,他的妹妹沈家悦看起来唯唯诺诺,而侄女,更是一双眼瞳透着藏也藏不住的丝许戾气。后来,他才知道,这样的戾气,在无人管的青少年身上并不罕见,就像玫瑰为了生存长出的棘刺。
而沈嘉嘉,对周则的第一印象是,好矮啊……
十二三岁的周则,在同龄人中绝对不能算矮,可也还没有迎来拔竹节似的发育期。而比他大的沈嘉嘉,身高却隐隐有突破170公分的倾向。所以,面对沈嘉嘉擅自给他起的外号“小小”,周则虽面皮隐隐抽动,却没能理直气壮地加以反驳。
交往中才发现,沈嘉嘉竟然刚转入自己所在的学校,和这所百年老校里那些已学会迂回遮掩说话方式的同龄人不同,沈嘉嘉尽管年长一些,说话却心想口出,直来直往。这种类似幼儿的天真往往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再加上美如妖物,沈嘉嘉在学校没有任何朋友,倒是有许多异性追逐其后,更是令同龄女生嫉妒排斥,因此独来独往,惹人非议。
同样寂寞的少年少女,微妙的联系,似乎做朋友并不那么难。一起做功课,她不太聪明,甚至时常要低年级的他辅导,有时干脆把一沓卷子丢给他,自己蒙着打开的课本慢慢睡去;中午在学校天台一起分享午餐盒子,他的是佣人做的,好吃又好看,而她的,往往是材料不明的三明治,是她自己做的。他们交换食物,他皱着眉吃下那些肉类不明的三明治,唯有一种水果三明治美味异常;晚上偶尔换上便装出去玩,从没有被认为过是少年情侣,两人同样欧化的长相更像是姐弟,经常有头发锃亮的星探过来搭讪;她嫌弃他长得不高,没法同她去舞厅之类的地方玩,恶作剧似的给他起外号“小小”,又仗着身高优势抚乱他的头发,他拨开她的手反抗,可是眼底却藏满纵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占据了他的时间,让他封闭的世界裂开了狭口,可憎可气……可爱。
沈家文与周则的母亲萨沙发展异常顺利,当这个男人将自己名下的一所房子赠予萨莎,并向她求婚后,萨莎喜极而泣,快活的像小鸟一般,四处忙着准备婚礼。
如果没有发生变故,周则与沈嘉嘉,或许会成为情人,或许会成为亲戚。而这场变故,却让他们成为了……仇人。
沈家文在婚礼的前一个礼拜不知所踪,同他一起消失不见的,是萨莎前一天才从瑞士银行取出的珠宝箱。这只箱子陪着她逃出故国,嫁入周家,前往纽约,来港之前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入银行——她对这个不甚了解的东方都市心怀畏惧。直到婚礼前,她才又取出它,兴致勃勃地挑选婚礼时佩戴的珠宝,是那只她成人礼时受到加冕的钻石王冠?还是祖母留给她的硕大红宝石项链?可是,还没等到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做出最后的决定,她的未婚夫,便连同她的绝世珍宝们,一同消失了。
说来沈家文并没有带走全部的东西,他像一只嗅觉机敏的猎犬,将萨莎珠宝箱里的一只属于她的童年玩具,与她近年购置的那些不值钱的假首饰精心挑了出来,堆放在她买来的白色婚纱上。圣洁的白纱衬出假宝石黯淡的光辉,无比讽刺。
萨莎发了疯一样在这个城市寻找沈家文,可她又怎能在一个人潮如水的城市中找到一个除却姓名一无所知的男人。她寻到沈家文过户给她的公寓——三十平左右,地处陋巷,破烂不堪,里面住着他的姐姐沈家悦,和她的女儿沈嘉嘉。面对萨莎的质问,母女俩一脸茫然。
原来,沈家文与沈家悦虽是亲生姐弟,可早在沈家悦出嫁前,不堪受穷的沈家文便独自闯荡,刚开始是大陆及东南亚,还偶尔归家,带回一些钱来。后来连父母和沈家悦也不知道沈家文去了哪里。而前一阵沈家文带萨莎回港,则是姐弟两个时隔十五年的第一次相见——那一天,沈家文突然找上门来,要将未来想要一同度过一生的伴侣介绍给姐姐。连沈嘉嘉转入周则所在的学校,也是沈家文为报答姐姐照顾父母送终操作的。
而这间破旧的公寓,是沈家父母留给沈家文的遗产,确实在沈家文的名义下。二老去世前也没能等回儿子,之后便由离婚后的沈家悦带女儿沈嘉嘉一直居住。
沈家悦生的貌美,手脸却有遮不住的沧桑,这个女人年轻时遇人不淑,丈夫好赌,好容易带着家暴验伤证明带女儿逃回娘家。没有谋生技能,只得在附近的小饭馆做帮工,削不完的土豆洋葱和那些满身油烟的臭男人们,一起磨损着她的美貌,幸而薪水足以养活女儿。虽有欠着烂赌债的前夫时而骚扰,可日子总算过的去,与弟弟相认后,沈家文更是给了她前夫一笔钱,令她清净好久。现在,这个曾经的“准弟媳妇”站在沈家悦面前,用英文夹杂着她所不知道的语言声讨着她的弟弟,虽然听不大懂她在说什么,可是沈家悦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绝望时吐出的言语,必然是世间最可怖的诅咒。
没有了珠宝箱的萨莎亦是走投无路,现居的高级公寓原来也是沈家文短租的。恨透了沈家文的她一怒之下卖掉了过户给她的房子,她才不管沈家悦母女会不会流离失所,也不顾儿子怎样看待这些天发疯的她,拿着卖房的钱,在这个号称不夜城的都市里,夜夜笙歌。
后来,周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一的朋友——沈嘉嘉,她的舅舅,骗走了自己母亲的全部财产。而在沈嘉嘉看来,唯一的朋友——周则,他的母亲,卖掉了自己和妈妈的栖身之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嘉嘉的处境被班上八卦的女生们流传开来,她在后厨帮工的母亲,以及那些饭店里的醉鬼男人们调戏沈家悦的事情,甚至是她每天带来上学的午餐盒子里装的是否是残羹剩饭,都成为了讨论讥讽的对象。而这一切,他该怨谁;而她,又能怪谁?
周则想起祖父留给他的话——“当你动用周家的力量三次之时,便是你归来之日。”他真的想动用周家的权力,帮助他拯救母亲,和他的朋友。当他在电话亭拨号回周家时,竟然是弃用的空号,电话的忙音仿佛提示着他:地狱才刚刚开始。
在这个仿佛可以包容一切妖魔鬼怪的城市里,不管是流亡的公主还是小村的渔女,只要足够美丽,便会有数不清的苍蝇缠绕上身。萨莎很快在夜场找到了焕发的生活,那些男人,为了和她睡觉,给她买酒买衣,给她所谓的“零用钱”。她不愿以此为生,却戒不掉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高贵的公主离开王宫,身边没有王子,被踩到了泥里,又在泥土中开出了恶之花。
恶的力量远比善更强大。周则开始利用一切课余时间赚取金钱,很快就发现通过正常途径挣来的钱,根本无力负担两个从没为物质所苦的人的花销。他学不来省,只能想更多的办法挣,开始混入在街边巷口打牌下棋的混混中,他的记忆力与计算能力极强,一边算牌一边出牌,很快便将这些业余赌徒们杀的片甲不留。有一次,周则有些得意忘形,兼之手气极好,赢得盆满钵满。回家的路上,被刚才玩牌的对手一行人以出千为由群殴了一顿。周则浑身无一处不痛的躺在地上,赢来的钱被对方掏出又甩到他的脸上,路过的拾荒老太太将一瓶开过口的汽水放在他身旁默默离去,钞票盖着他的脸,一贯淡漠的少年突然笑的声嘶力竭,笑的刚挨过打的胸口与小腹丝丝抽疼。
从那天起,周则赌的更凶了。那些打过他的人与他渐渐熟识起来,带他去更大的场子,赢了钱对半开。有场子的老板赞他命里有财神加持,赌运非凡,周则听后笑的一脸邪气。周家在他出生时为他算命的结果是天煞孤星,被周老爷子下了封口令;长大后,动物与人皆不亲近他,父亲早亡,偶尔交到朋友却不得善终,似乎冥冥之中正在印证着这样的命运,哪里来的神佛保佑。在周则看来,那些玩家对手的脸都是一面面镜子,眼神,眉形,唇角的弧度……都在向他大声报告着手中的牌,他们在他面前仿佛透明的一般。如果有人看见现在的周则,绝对联想不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周小公子,也不复之前那个敛眉低首的沉默少年,他看起来尖锐带棱,眼神常闪过孤注一掷的光芒,周家人的冷清与狂热似乎刚刚在他的骨血中觉醒。
他突然迅速长高,像春天拔高的竹,生长的夜晚,每一个关节都能听见啪啪的响声。宽肩窄臀,高大英俊,英俊到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凑近过来都会脚发软的程度。周则讨厌粘腻丝线般的目光,觉得那些女孩子长的不如沈嘉嘉美丽,连眼神也比不过她清冽。可是,很快,周则发现,沈嘉嘉消失了,就这么平静地、无声地从少年少女们恶意的流言风暴中消失了。
如果生活这样继续下去,沈嘉嘉之于周则,或许只会成为一个惊艳的剪影,作为青春期最美好的也是最遗憾的部分停留在回忆里。可是,上帝又怎会放弃给予他的子民以磨难。一年后,萨莎低烧持续不断,体检后,hiv呈阳性。
庞大的治疗费支出后,萨莎终究心怀不甘地离开人世,周则料理完母亲的葬礼,心下茫然。这一年中,为了支付医药费,周则退学,混迹于城中各个地下赌场,赢得太过乍眼,被一股势力盯上,使用一贯的手段,威胁强迫加利诱,想令他为其所用。周则想要逃离,却发现似乎早已深陷泥沼。
下葬一个月后的某个雨天傍晚,周则外出回到住所,楼下站着一人,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把巨大的黑伞和一双纤细的小腿。那人转过身——编起的发,秀美精致的脸,眼若寒星——是许久不见的沈嘉嘉。
两人互相凝望,相对无言。
明明都还是少年少女,两人却已然拥有成人姿态,或许上天会催熟一个人外表,只为符合那饱经磨难的心。此时,他已经长得比她高了,有着清俊的轮廓,再也不是她的好友“小小”。
沈嘉嘉不发一言,将一只巨大的牛皮纸信封递给他,转身离开。昂贵的羊皮靴踩在浅浅的水洼里,飞溅起滴滴雨水,可她毫不在意,行走的姿态也没有任何停滞。周则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失神,原来一直在变化的不是只有他。
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沓美金,一本护照,足够帮助现在的他离开这里,重新开启另一段生活
。
他深陷泥潭,无力挣扎,泥潭里却突然开出一朵莲花。这朵莲花托起他,净化他,它就在他的足下,铺出了一道通往新生的道路。
第二天,周则飞往纽约,行李极少,仅有母亲留下的一些遗物。
至于,他是怎样由“周则”成为“zed”的,就是另外一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