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顾翼没精打采,斜倚车窗,视线在窗外飞逝的模糊景物上轻轻擦过,却擦不出一点光亮。孟想知道他是哭累了,三个月来见过他各式表情,今天才算饱览了他的泪颜,认识顾翼的人都对他的坚强深表认同,他的脸是笑的国度,阴霾无法在上面驻足,这回在尝试把多年分的泪水一气流干后,活像遭受一场洪灾袭击,颜色惨淡,凄婉可怜。
快到站时,孟想悄声问:“我们先去吃晚饭吧,你想吃什么?”
顾翼今天只喝了半碗粥,却依然没胃口,摇头说:“我吃不下,你自己去吃吧。”
愁苦的人肝气郁结,导致消化系统陷入停滞,这时勉强进食就会损伤肠胃,孟想跟精于养生之道的母亲学过不少这类常识,也不勉强顾翼,另提建议说:“那我们晚点再吃饭,先找个地方玩会儿。”
他这几日寸步不离地照料,并且任劳任怨充当撒气桶,顾翼深感歉然,虽是没情没绪懒于动弹,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和顺地问:“你想玩什么?”
“去台场坐摩天轮怎么样?”
这提议像条藏在水底的小鱼,在顾翼深潭似的眼睛里跃起涟漪,当他假扮田田期间孟想便一再发出过这一邀请,台场的摩天轮寄托着这个男人对恋爱的憧憬,已算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感情象征了。
“你真对摩天轮有执念啊。”
顾翼可爱的嘴角终于又像活泼的鱼尾微微上翘,仿佛春天在雪原下伸了个懒腰,孟想又爱又喜,笑道:“没去过嘛,每次路过远远瞧着都挺不错的,一直想坐坐看。”
“可是那种地方是和恋人一起去的呀。”
顾翼语气很淡,听不出是否是试探,孟想也不想浪费时间玩那些画蛇添足的猜心游戏,直率表示:“我今天就想带你去,你没有恐高症吧?”
顾翼莞尔:“没试过呢,好像没有吧。”
孟想握住他的手笑着捏一捏:“有也没关系,到了上边儿你只看我就好了。”
日本人热爱摩天轮,几乎每个大城市都设有这种高空观览设施,位于东京台场的paletteton大摩天轮是境内最大的一个,直径100米,最高点超过115米,周围没有任何高层建筑遮挡,视野开阔,天气晴朗的日子甚至能远眺富士山。
摩天轮一共有64个车厢,颜色缤纷,乘客可自由选择乘坐车厢的颜色。孟想一口气买了十张票,挑了粉红色的车厢。顾翼质疑他干嘛买这么多票,车厢里没座位,只能站着,转一圈16分钟,要是在里面站上一个半小时,腿都该软了。
孟想说:“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一次坐过瘾嘛,站累了就坐着,怕个啥。”
他实际上别有用心,想给顾翼一个惊喜,事前还得卖卖关子。二人进入车厢,跟随摩天轮缓慢爬升,东京的夜景海景很快尽收眼底,这城市真的很美,如同一座五光十色的宝藏,散落着银河般的碎金碎钻,可珠光宝气以外的地方都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无数蝼蚁般的生命潜伏其中,或熬清受淡或箪食瓢饮,或东飘西荡或苟延残喘。陷入那种无着落的生活,伴侣就成了危舟上的难友,哪怕伸手不见五指,只要有可以握住的一双手,希望就会在彼此的掌心间繁衍开花。
此刻孟想就紧紧握住顾翼的手,并且坚信自己有能力让这希望之花结出幸福的果实。
当车厢升至最高点,他已做好告白的准备,却被顾翼抢先占用了开口时机。
“对不起,昨天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还动手打了你,请不要生我的气。”
孟想本无怪责,见他主动道歉,只有心疼的份,摇头说:“没事,我知道你当时心情不好,换我遇到这种事也得失控,不,我还没你坚强,要是我家里摊上这么大一笔债务,我估计死的心都有了。”
顾翼说:“你可能对我爸爸有误解,觉得他特别不靠谱,其实不是这样的,爸爸他就是太善良太容易相信人了。就拿火灾的事来说吧,那个肇事的员工老家在福建山区,家里穷得叮当响,为挣钱偷渡过来,在日本无依无靠,每天跑到我家的超市门口捡过期食品吃。爸爸看他可怜,冒险雇佣他,谁知他做事马虎,不遵守安全制度,酿成那场火灾后又偷偷潜逃,害爸爸替他背黑锅。本来律师说如果爸爸提出破产申请就能免除大部分债务,可爸爸不肯,说隔壁两家店主和房东也是受害者,自己要是申请破产,他们的损失得不到补偿,说不定会闹出家破人亡的惨剧,所以坚持还债。他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受罪,也不想亏欠他人。”
孟想走出象牙塔好几年,在社会上跌跌绊绊闯了一遭,好人没好报的事听过不少,对顾卫东的遭遇只能用命数来解释,怅然感叹:“你爸爸确实是厚道人,这点你完全继承了他,才会为了帮他还债,自动往火坑里跳。”
顾翼否认:“我不是厚道,是还爸爸的恩情,刚才在山上你听我提起小时候生病的事了吧?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死了,全靠爸爸才活下来。”
他当着孟想翻阅旧日记忆,原来他多灾多难的命运始于儿时,五岁那年他罹患了再生性障碍贫血,一度生命垂危。家中亲戚见顾卫东夫妇俩为给孩子治病折腾得家徒四壁,纷纷劝他们量力而为,个别狠心肠的甚至说孩子还小,就是死了再生一个也不算亏。接二连三的打击和经年累月的劳累夹攻下,顾翼的母亲也退缩了,有段时间把他扔给丈夫,自己甩手回了娘家。
可是顾卫东从未动摇,为给儿子治病,他辞去公职,利用自身的木工技术成立工作室,没日没夜拼命干活,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投入到对顾翼的治疗中。那几年只要听说哪家医院能治这种病,他二话不说就抱着顾翼上门求诊,两三年间走南闯北,鞋子都磨破了十几双。看他累成皮包骨头,还因此爆发了胃出血,亲朋熟人无不劝阻,说他这样虚耗下去,顾翼的病没治好,倒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这些人当中也包括顾翼的爷爷奶奶,老人家之前一直站在儿子孙子这边,也为照顾病孩付出许多心血,但到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望而怯步。
当顾翼幼小的生命置于病魔的餐盘之上时,只剩顾卫东孤军奋战守护他,这位父亲凭着伟大的爱和永不言弃的毅力殊死搏斗,一次一次击退死神,把儿子从他的爪牙下抢救回来,最终创造了令医生都惊叹的奇迹——顾翼在患病三年后痊愈了。
“这种病复发率很高,只有少部分人能完全康复,像我这种病愈以后至今没有复发的算极少数,这都是爸爸的功劳。小时候不懂事,只知道生病很难受,妈妈也不在身边,只有爸爸照顾我。每次我病发住院他就背着铺盖卷来陪我,夜里用板凳搭床睡,给我熬各种补品,自己却只吃馒头咸菜。我发烧做疼,他就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努力分散我的注意力。有一次亲戚家的小孩不懂事,在我面前传话说家里人都说我没救了,让爸爸妈妈再生个小弟弟顶替我。爸爸知道以后非常愤怒,把他们家的大人狠狠揍了一顿,他一直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从不与人争执,只有在我被欺负时才会发火。”
孟想亲眼目睹过顾卫东为保护顾翼怒殴嫖客的场景,对此深信不疑,心下对他好生感激,全靠他慈爱坚韧的救护保全了顾翼的性命,才能孕育出他们后来的缘分。
“你爸爸真伟大,现在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和做法了,下次再见到顾叔叔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他。”
顾翼失笑:“你谢他做什么?”
孟想刚一张嘴,车厢到站了,他掏出两张没剪过的票递给门口的工作人员,进入第二次循环,但这一打岔又让他失去了表白的间隙,这会儿气氛不上不下的,直白说出来似乎有点突梯有点滑稽。他努力思索熊胖教授的耍嘴技巧,无奈资质有限修为欠缺,实践无法跟上理论,慌促地看向顾翼,不由自主露出憨笑。
顾翼何等聪明,怎会猜不出他溢于颜表的心思?再度率先抢话:“孟桑,你那天约田田去八公犬见面,是想跟她说什么呢?”
田田虽是他假扮的,但听这口气,明显把这个虚拟人物与自身分割得很清楚,不像孟想已将二人合并看待。
孟想此前一直没get到他的纠结点,这会儿嚼出点异样,反问:“你以为我会跟她说什么?”
顾翼自来比他率性坦诚,情知双方之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没必要隐瞒猜疑,径直说道:“我以为你约她出来是想跟她表白,如果她不同意再退而求其次考虑我。”
他揭开了连日来压在孟想心头的盖子,令其恍然大悟,飞快侧身面向他。
“你是因为这么想,后来才会跟我赌气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
“废话,当然不是啦!”
意外解开一个心结,孟想眼笑眉飞,抓住顾翼双手说:“我是因为喜欢上了你,觉得对不起田田,那天约她出来是想跟她道歉,你收到了我发给她的邮件,应该记得我当时说了什么啊,我说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讲,听完以后任打任骂,这明显是谢罪的口吻嘛。”
顾翼也又惊又喜,好像雨过天晴,阳光的裙裾从云缝间撒下来,捏紧手指握住他的手。
“你那会儿说要跟她谈非常要紧的事,还事关你未来的人生,我还以为你要借跟她表白来挽救性取向呢。”
“那都是你瞎猜的,你这小脑袋瓜平时挺机灵怎么关键时刻就秀逗了。”
孟想忍不住轻戳他的脑门,欢笑的浪潮过后左手搭在他肩头,右手抚摸他的脸,仿佛登山时拨云散雾,看清了藏在山岚后的美景,动情感叹:“我就奇怪你那天怎么走得那样干脆,原来是为这事生气。”
顾翼同样释然,明朗的笑容重回脸上,略略嗔怪:“可不是么,你要是想跟田田表白失败后再勉强选择我,那也太伤自尊心了,我才不要做别人的候补呢。”
“哈哈,田田不就是你吗?怎么连自己的醋也吃?”
“可是你不知道那是我呀,所以她也相当于我的情敌嘛,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而拒绝我,但不能委屈自己去当第二选项,活在他人的阴影里,那该多糟心。”
误会解除,二人四目相对笑了又笑,转眼摩天轮又完成一周自转,车厢门开后孟想第三次递上车票,心想这回可以从容地直奔主题了。谁知恢复精神头的顾翼行动比他更敏捷,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送出断流许久的狡黠电波,故作天真地问:
“孟桑,那天你和爸爸一起去喝酒,都聊了些什么呀?”
孟想扯住顺风旗,含笑戏弄:“你那么聪明,猜猜看哪~”
“我只知道你跟爸爸揭了我的底,别的还真猜不出来。”
“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最后你爸爸敬了我一杯酒,我喝完以后跪下给他磕了一个头。”
“为什么呀?”
“那小鬼子拜见岳父大人不都是这么着的吗?你爸爸都已经加入日本国籍了,我也要入乡随俗嘛。”
他这么说好比抛给顾翼一颗糖果,剥开包装纸,里面却是一枚足金的金币。一朵绚烂的烟火在东京上空绽放,那是顾翼眼里的光芒,没等孟想仔细欣赏,又被他抱住,他热情索吻,像在要求迟到的奖励。孟想的冲动很快压倒他,欣喜带动了情感的饥渴,犹如沙漠中的旅人寻见绿洲,迫不及待投身那天堂般的清凉。
他们吻着吻着双双坐倒在厢底,情不自禁揪扯彼此的衣物,孟想咬着顾翼的嘴唇急促提议:“你不是说喜欢在餐厅厕所和摩天轮里做吗?前一个我们已经试过了,今天再来试试第二个?”
(补丁,老地方见)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
顾翼用力摇头,与他额头相碰,啜泣:“我是…太高兴了……”
从最初的心动开始,他花了三年精心培育这份感情,又花了三个月着手实现,期间被心上人误解、鄙视、谩骂、羞辱,受了太多委屈走了太多弯路,这些情形孟想都历历可考,见他回顾往昔柔肠百结,心中也是无尽的疼惜懊悔,抱紧他使劲亲吻,当场许诺:“以后都让你这么高兴好不好?”
顾翼破涕为笑,动情地回吻他,车厢一米米回落,他们的情绪还在云端徜徉,以至于厢门打开时还维持着做、爱的姿势。看着因过度惊慌语无伦次不断向他们鞠躬道歉的工作人员,孟想淡定地递上余下的四张票。
“我们还想再玩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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