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当朝天子正康帝。
他如今已过不惑,但步伐稳健眼神锋锐,看起来不见半分老态,比之而立之年的男子也不遑多让。
端贵妃和夏添匆忙起身行礼,却被正康帝一把握住手扶了起来,“不必多礼,朕听说小十三提前去选了人,过来瞧瞧。
”
夏添来到这个世界数日,还是头一次瞧见自己所谓的“父皇”,他稍稍抬眼打量,见正康帝虽然满面笑容,但眼神中并无分毫亲近神色,生烟奁中亦不见半点外物,当下就明白,或许这几日自己偶尔听见宫人说皇帝不喜十三皇子,这一事并非虚言。
小狐狸最为讨厌这样口蜜腹剑的人,几乎是立刻就对正康帝多了几分厌恶和戒备,而此时,正康帝朝身边随侍的大太监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那大太监得令,微微颔首。
见状,夏添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恰好站在盛黎身前,若是旁人发难,他便能够立刻替盛黎挡下。
果不其然,那大太监兰花指一伸,隔空点着盛黎的鼻尖道:“这是谁家的公子,怎么见到陛下还敢不行礼?”
“陛下勿怪。
”端贵妃柔柔开口,“这是盛家的大公子,因着先天不足,故而迟于行动讷于言语,并非故意对陛下无礼,想来陛下也有耳闻。
”端贵妃心中明白,选来的是什么人,想必没有比这位皇帝陛下更为清楚的了,他如今允许手下大太监这样骄横,只怕是想要借故为难她的添儿罢了。
正康帝看了端贵妃一眼,二人目光相接,端贵妃没有丝毫避让,片刻后倒是正康帝先移开了视线,“王进忠,退下。
”
王公公连忙垂手低头退到一旁,正康帝一撩衣摆在盛黎对面坐下,抬手欲拿他面前点心盒里的糕点,“盛丞相的长子,盛黎?”
然而他指尖尚未触到点心皮,那玉盘被人往前猛地一拉,正是盛黎一脸怒容地瞪视着正康帝,他将那半盘点心牢牢护在自己身前,嘴里还含着半块糕点,口齿不清地说道:“唔……我的!”
端贵妃心头一跳,正康帝素来刚愎,最不喜旁人有任何冒犯天威的举动,方才他进殿时盛黎不曾跪拜,她借着正康帝心中有愧保下了他,可若再让正康帝动怒,她只怕也难以保全。
早在正康帝动手要去拿糕点的时候,夏添便已经心中不悦,须知那是他端给饲主的食物,旁人未经他们允许就去拿,那就是夺食!他本就不喜正康帝,如此一来更是觉得心生厌恶,只是这一世深宫之中规矩重重,他又不得不顾着端贵妃的安危,才只得隐忍不发,可若是正康帝要做出半点不利于他们的举动,小狐狸可不管什么天子不天子,照样挠花他的脸。
而宫内跪倒一片的宫人早已经瑟瑟发抖,有几个胆小的宫女甚至已经开始默默流泪了。
他们怎么就如此不幸,竟然瞧见了丞相府公子顶撞皇上的一幕?只怕待会儿就要有人来灌他们哑药,甚至拖去冷宫丢进荒井也不是不可能。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然而正康帝却并未如他们想象中一般大发雷霆,反而大笑数声,“这就是小十三选的正妃?有趣有趣。
”
“父、父皇……”颇有些别扭地叫出这个称呼,夏添轻声道:“盛大公子似乎饿了许久,儿子不忍才……还请父皇宽恕他不敬之罪……咳咳……”他一面说一面止不住地咳嗽着,到后来竟是咳得面色苍白身体发抖,不得不支撑着矮桌才没跌倒。
一旁的端贵妃一听到他咳嗽便是乱了分寸,“可是方才淋了雨凉着了?快,宣太医!”
正康帝见状,斥道:“这宫里的人都是干什么的?竟是眼见着主子淋雨吗?!”说罢,责令王公公亲自去请太医,又看了盛黎一眼,“小十三,你淋雨出去,就是为了去选这样一个人?”
求饶的宫人跪成一片,但盛黎却仿佛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脸上还微微带着笑,拿着一块点心举到夏添面前,“吃,你吃。
”
太医来后给夏添把了脉,只说是受了凉,开些药服下便没有大碍。
正康帝从始至终坐在一旁,仿佛一位关切爱子的慈父,待到末了,方才问了一句,“须得几日才能全好起来?”
太医恭敬道:“十日足矣。
”
正康帝看向坐在夏添身边那眉目凌厉却举止痴傻的男子,勾唇笑了笑,看向端贵妃,“爱妃,既然这两个孩子缘分匪浅,又是咱们小十三亲自去挑选的,不如就定下是他了,十日后便把喜事办了,正好十日后小十三的身子也好起来,倒恰好是选个双喜临门的彩头。
”
端贵妃早在听到太医说出“十日后”时便背后一凉,王公公亲自去请的乃是平日为皇帝请脉的刘太医,从他口中说出的东西,未必没有受到皇帝的授意,那么这个“十日”怎么就恰好和左太医说的一样,是不是皇帝为了敲打自己?就这样草草择定了人选和时间,她的添儿……能不能支撑到那一日还未可知啊!
夏添听到这话倒是十分高兴,他暗道十日太长,不若明日就把大礼办了,只是眼下他还得趁着这几日赶紧修葺正康帝划分给他的宫外府邸,这样才能风风光光地把饲主娶回家,若是一日只怕很难完工。
思及此处,他连忙朝着欲言又止的端贵妃展颜一笑,说道:“母妃,儿子觉得这时间不错。
”又对正康帝道:“既是父皇旨意,儿子万没有不敢遵从的,何况儿子一见丞相府上的公子就觉得心里欢喜,只嫌十日还太长了。
”
盛黎坐在一旁,闻言也跟着说:“十日太长。
”语调平缓没有丝毫起伏,似乎他根本不曾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夏添觉得有趣,前两世饲主莫不是心思缜密铁血手腕,此刻却故意装出痴痴傻傻的模样,外人瞧见或许会耻笑,可看在夏添眼中却是万分可爱,他只觉得原本一直替自己遮风挡雨的饲主露出这样的一面,就仿佛变成了需要人照顾呵护的小小幼兽,自己想什么做什么,都需要思虑周全才行,唯有如此,才能护得盛黎周全。
这无疑是一种变相的束缚,对于向来自由散漫惯了的小狐狸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并不令他厌烦,反而心中甜蜜,只因呵护照顾爱人让他感觉到了被需要,他亦心甘情愿地被束缚。
小狐狸在心中暗自决定,以后他也要多多照顾饲主,虽然饲主养了自己,可是他俩可是结成道侣了,饲主说过,道侣双方都是平等的,那么他也是盛黎的饲主,他也要好好喂养自己的……剑修。
不知怎的,单单只是想起“剑修”这两个字,小狐狸都觉得心头一阵发烫,下意识地看向了盛黎,眉梢眼角都藏着缠绵情意,却只一眼就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盛黎虽然看见了,却也只能假作懵懂,只拿着一盏清茶递到小狐狸嘴边,“喝,喝。
”
正康帝抚掌大笑,对端贵妃道:“爱妃你瞧,这两个孩子倒是早已情意相通了!”
端贵妃看着儿子和盛黎相处自然,态度带着一股天然而成的亲昵,心中也不由得快慰几分,兴许儿子真能因着这次大婚身体好转呢?便是不能熬过去……能寻得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也算是不枉走这一遭了。
这一日,正康帝破天荒地在清宜宫与端贵妃和夏添用过饭方才离开,宫中数方势力得到消息一时猜测纷纷,莫不是正康帝忽然又兴起了对十三皇子的疼爱之心?
各方人马去清宜宫和端贵妃的殿中打探消息不提,单说正康帝回到寝宫后,并未如往常一般就寝,而是在榻前枯坐了许久。
烛火微闪,灯花又炸开一朵。
王公公端了一盏燕窝进殿,低声劝道:“陛下,三更天了,您早些休息吧。
”
正康帝沉默良久,看着王公公伛偻的身形道:“王进忠,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王公公的腰弯得更厉害了,“皇上是真龙天子,老奴愚钝,只记得年幼时母亲曾告诉老奴,天是不会出错的,要下雨要出太阳,那都是天意安排。
”
正康帝摇了摇头,端过燕窝饮了一口,“朕问问你而已,你怕什么……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益发精进了!”
“老奴不敢,老奴实在蠢笨,只晓得皇上今晚用膳不多,现下该是饿了。
”
“罢了罢了。
”正康帝挥了挥手,“你退下吧,错没错……也终归不过十日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