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民聚居的地方混乱得很,有的是山民,有的是唐家湾周边的村民,有的是外乡流浪过来的乞丐,人员混杂,即便是去报了官也不一定有人管,她心里再气再委屈,也只能当是白吃了一个哑巴亏。
不知道是不是郁气难消的缘故,那晚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发热,先是口干舌燥,昏昏欲睡,继而全身开始发痒,越挠越难受,整个人没一点力气不说,那热症还一直退不下去。
她在坊里丫头中的地位不高不低,姿色也只是中等,平日里并不得贵客喜欢,姑娘们给的赏钱也少,根本没攒下多少银钱来,舍不得请好的婆子过来看诊,只好自己按偏方从药铺子里抓点药来吃。
就这样拖拖拉拉到了今天。
也是最后一天了。
芷兰姑娘最得妈妈的宠,之前春花是凭着一手梳头的好技术入了对方的眼,可是她已经连着许多天不在芷兰姑娘面前露面了,按今天这话的意思,如果再不过去伺候,往后在这羞花坊,她是再也别想待下去了。
春花心里哀叹连连,扶着边上的雕花木屏风一步步虚软地往前蹭,忽然有只肥腻的大手从背后袭来,按住了她瘦弱的肩膀,另一只则熟练地往她胸前探,毫不留情地捏住一边的凸起,男人粗重的呼吸在她颈间缠绕,“小宝贝,想我了没有?”
春花身子一僵,认出了这人的声音,憨笑着接道:“原来是郑爷啊……”心里更是为自己悲泣了。
这个人是凝香坊外边那条街上以杀猪为生的屠户,穷得叮当响,家里没地没媳妇,手上一积攒到银子就来坊里找姑娘们消遣,这人倒是不挑剔相貌,钱多的时候就干脆些,去点正牌姑娘,钱少了就来找她们这些丫头。
春花小心翼翼地告罪说:“郑爷,芷兰姑娘叫我有急事,今天恐怕是不能陪您了……”
“芷兰姑娘?”郑屠户一听,立时来了兴致,两眼放光,好像重新认识了她一遍般,“难不成你还是专门伺候芷兰姑娘的那个?”
春花不敢吱声,加上原先就不舒坦,脑子里装了一团浆糊般,往日里的机灵口舌像是被小鬼拔了去,不知道答什么好。
正支吾时,被那屠户一把拽着就往前走,她头昏脑涨的,被他一拽险些就要直接倒下去,屠户心里有了念想,便忘了之前也曾宝贝儿心肝儿地哄她,看也不看她一眼了,兴冲冲地说:“你带我去,嘿嘿,我还从没靠近看过芷兰姑娘呢!”
见春花不答话,他嘴角隐约有浅淡的银丝,嘿嘿笑道:“你别怕啊,我又不是不晓得你们坊里的规矩,我不进她房,快快快,你带我过去,就站在门口,叫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她几眼就好!”
两人一路拉拉扯扯,不一会儿就到了芷兰住的那一层,刚拐过弯去就听见芷兰房间有人在说话,是个声音娇脆脆的小姑娘,正绘声绘色地给芷兰描述花灯会上的见闻。
“……当时那位公子把脸一绷啊,便让人堆里的手下去城主府找城主大人过来,没成想他那厢话音一落,城主大人就自个站出来了,您是不知道啊,原来那位公子竟然是京都来的,是监察使,那可是大官啊!”
芷兰托着粉腮,漫不经心地边夹着糕点,边听她讲,直到小丫头讲到那个摔落的孩子是得了疫病时,她手腕一哆嗦,筷尖的梅花糕往外一翻,直跌到锦缎铺的桌面上,碎渣滚出一条清楚的路。
“你,你再说一遍?!”
小丫头不明所以,便摇头晃脑地又说了一遍:“那位年轻大夫说了,孩子是得了疫病,不过大家都说症状算是轻的,拿药就能控制呢,您别害怕!”
“不过……”小丫头蹙了眉头,转而又说:“城主大人和监察使还下了几条命令,听说吧,现在已经让人封城了,只准进不准出呢……”
芷兰整个人已经傻了,香肩颤抖不止,疫病,疫病?
是那场瘟疫,是瘟疫来了!
有人扣响房门。
她愣愣地抬眼,先看见的是个色眯眯盯着她的中年男人,旁边,旁边?
芷兰一瞬间瞪圆了眼睛,硬生生破坏了一张原本明艳无暇的脸,她盯着春花脸上脖子上招眼的斑斑点点,好像见了鬼一样离开桌子往后连退,中途还绊倒了粉缎圆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春花见她这样,下意识以为即将迎接自己的是一场发难,她一咬牙跨进门槛,扑腾一下跪倒下去,一路膝行着过去找她,嘴里不断地说些哀求她不要赶自己出坊的话。
芷兰这时候哪里还敢让她靠近,一边尖叫,一边满角落躲她,最后更是毫无形态地蹦跳到门口,跃出门槛大呼救命。
当晚,她的尖叫几乎惊动了半个羞花坊。
由老鸨到客人,从近到远。
先是近处的人认出她声音,齐刷刷地往这边跑,老鸨身子短小,踮着双小脚却是第一个赶到的,扶住芷兰后急切地安抚道:“闺女?闺女别怕,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扫视了一圈,凶厉的目光最后停在惊呆的郑屠户身上,阴森道:“可是这个死胖子调戏了你?”
老鸨跟这个杀猪的当了十几年邻居,最清楚这人的本性,看着荤素不忌,其实骨子里是个不讲理的色胚,再看那房门大开,本该在里面歇息的姑娘反倒花容失色地跑了出来,可不就是险些被这人得手?
简直是不知死活,那可是她掌心里最鲜活的一棵摇钱树!哪是什么人都想吃到嘴的?老鸨正在心里计较着要报官,这时候芷兰带着哭腔掩面道:“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这春花,春花她遭了疫啦!”
春花傻了。
听清这句话的人下意识退了几步,借着明亮的灯烛,春花身上的痕迹无处遁形,加上芷兰的话在前,大家很快信服了,纷纷惊慌地一退再退。
老鸨先也是一阵惊惶,可毕竟人老成精,很快冷静了下来,高声叫来打手,干脆利落地把春花打晕,拿麻袋把她套住,麻袋口拿细绳一系,果断一路给拖了出去。
她虽然不清楚坊里的丫头是怎么染上疫病的,可是官府的传令她也收着了,心里再怎么恼恨芷兰当众把事揭穿,木已成舟,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处置完春花后,老鸨赔着笑跟客人们解释,用尽全力去安抚,可是就跟那时传出花柳的凝香坊一般,瘟疫可比花柳还可怕百倍,能出一个染疫的丫头,就能出两个三个,谁不知道疫病是能染人的?
郑屠户更是给惊得傻了。
那可是瘟疫啊,亲娘诶,这春花,还有跟春花同住的丫头们,十个里他沾过的起码得有九个,如果春花害了疫,他,他会不会已经被染上了?
被色冲昏的头脑里终于回放起春花身上可怕的斑点,郑屠户越想心里越怕,最后竟然白眼一翻,两脚朝天倒了下去。
老鸨狠骂了一句不中用的怂包,吩咐打手将他也丢出去。
凝香坊里的事根本瞒不过任何人,尤其在这种紧要关头,各方有眼线的势力都在搜集这一类情报,哪里出了疑似的病人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萧佑薇接到刘福全传的信后,脸色难看地将信纸递给刚回来的陶九知。
“扩散得很快?”他搓搓脸,抖擞了一下精神问道。
萧佑薇沉声说:“城里各处都有发热症的病人,以乞者聚居的地方居多,我担心这样下去,即便能用药镇压,药材也早晚会紧缺,洮城药材虽多,可是遭了这场水灾,里面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清楚,就是有成山的药材也运不出来,更远些的就更不知道何时能到了。”
陶九知粗略看了看纸上的一行行黑字,平淡的墨迹中行行内容都是触目惊心。
良久一叹,“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听说你要去驿馆救人?有把握保全自己吗?”
萧佑薇点头,对方没有阻拦她,反而尊重她的意愿,这一点让她心里很受用,也愿意多透露些东西,以减少他的担忧,“我修习了一部特殊的功法,百毒不侵,疫病对我是无用的。”
她说这话时,下意识留意了陶九知的神态变化,倘若他表现出有哪怕一丝的贪念,她也会与他从此划清界限,将那已有的情思统统收回去。
陶九知听她这样说,并没有多想这部功法的价值云云,明显松了口气,鼓励道:“想去便去吧,我支持你。”
“嗯。”
甜丝丝的蜜意浅浅地泛出心海,她似乎是头一回在这个世界里感受到有人无条件地站在她身后,对她的决定表示赞同。
如今在整个禹城里,应当就属她这葫芦巷宅子里最干净了。
她放出生息绕身在宅子里行走了一圈,大到球状的黑色气团,小到发丝般的黑线,全部一扫而空,又怕柳诗那边刚生完孩子身体虚,还有个稚嫩的孩子,万一招来疫气,她跟家里叮嘱了几句,捡拾两件衣裳便扣响了柳宅的大门。
开门的是杜小蛮,惊喜地把她让进来后,两人说了一阵关于新酒的事,到了柳诗房门外,听见里面孩子咯咯的笑声,两人心里都软和下来,萧佑薇从腰带里拿出福婶塞的拨浪鼓,笑嘻嘻地逗弄初儿。
孩子每天被一群人精心伺候着,小身板也一天天显见地结实起来,一对眼珠跟黑葡萄一般清澈明亮,不染尘垢,粉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还在吐着透明的泡泡,可爱极了。
柳诗打趣她说:“初儿有你这样的长辈可真是有福气啊,哪回进来都不空手。”
扑棱棱,萧佑薇转头去看窗户,手上摇晃的动作便停了一拍,看清楚窗沿上停的那只白鸽时,她感觉手上突然一沉。
原来是初儿,被她逗弄半天,显然是对这拨浪鼓动了心了,趁她不注意,小身子往前一倾,两只小手干脆地扑在她手腕上,拨浪鼓上的鼓槌被他拍到,砸在鼓面上又是咚的一声,反弹回来再砸上去,声音明显淡了些。
初儿好奇地歪头看看,还想去拍,却被柳诗不客气地一把抓了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地点点他的小脸:“你个皮小子,亏你娘早前还夸你是世上最乖的孩子,怎的这样不给娘亲面子,哼。”
扑哧。
萧佑薇和杜小蛮齐齐笑开了,这时才想起,柳诗怀着初儿时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初儿年幼,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们开心,一转脸也乐开了,嘴里咿呀咿呀直叫。
翠娥把信鸽腿上的竹筒打开,抖开信双手捧给柳诗,柳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将信举高,通览一遍后神情严肃了些,转头看萧佑薇:“瘟疫的事儿怎的还跟你扯上干系了?一个不好就是要命的事,你掺和什么。”
萧佑薇摸摸鼻子,心里一股被亲友真诚关怀的暖意,笑眯眯地说:“姐姐在担心什么,我又不是圣贤,舍己为人的事儿我可不愿干,自然是有万全之策才肯呢,今日晚了,姐姐可愿借我个地方,小住一晚?”
柳诗听她说得肯定,沉思一会便也笑开了,“说什么傻话,别说是一晚,十天八天,几月几年,还不是随你住。”
“那我可不要,待得多了只怕你不烦我,初儿也要烦了。”
嬉闹一阵后,初儿被奶娘抱着又喂过一遍奶,便露出困顿,被抱去歇息了,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便有丫鬟引萧佑薇去客房歇置。
一夜匆匆过去。
第二日,一个蒙着面巾的小厮敲响了柳宅的门,说是来找萧姑娘的。萧佑薇疑惑地出去,却被小厮引回了葫芦巷深处的宅子,正疑惑时,看见院里站了个负手的身影,却是林苍。
林苍踱步走来,脸上依稀有些愧色。
“爹爹,您这是……?”萧佑薇眼尖看见了他身上的兵器和包袱,联想到出柳宅时扫见巷子口还有辆马车,便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然,林苍羞愧地说:“薇儿,爹爹打算离开禹城了。”
萧佑薇嗯了一声,耐心听他继续说。
林苍嗫嚅一阵才低声解释道:“当年是爹爹对不住她,她也是因为我才服了枯木丹寻死,是我欠下的,便该我来还,我会带她上路去找幽冥门主。”
“幽冥门主又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会肯救三娘吗?”
萧佑薇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可是一想到爹爹对幽冥门主的形容,还有上回来袭击陶九知的那两人,不也是幽冥门主的心腹爱将?
把人家的手下都给绑了,本来就是大大地扫了人家脸面的事,接下来居然还打算上门求医。
这,怎么现实?
林苍更加惭愧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萧佑薇试探道:“薇儿……当时爹爹让你从密室里拿的东西,你都带出来了吧?”
“当然都带了。”萧佑薇想到生卷又是一阵心虚,强行面不改色地答了一句,没想到林苍关心的并不是那个。
“那你可记得那张无字的白纸?”
他一说,她就想起来了,原来是当初没恢复记忆的阿元从箱子里拣出来的那张,柔如棉帕,根本不是现在的工艺能造出的纸张。
难道那纸还有什么玄机?
“那是一张藏宝图,用特殊的方法打开后,能找到龙脉所在。传言祖皇在龙脉下埋藏了一笔宝藏,只有大气运者才有希望得到,为父有幸得到了下半张藏宝图,上面虽然关于龙脉的线索不全,却也有些小的宝藏遗址,幽冥门主有心在江湖上发展势力,对这笔宝藏必定会动心。”
萧佑薇恍然,飞快地用轻功跑回自己房间,从床头暗柜里取出那藏宝图,回来交给林苍,毫无眷恋地说:“那爹爹快去吧,如今城里瘟疫爆发,三娘还在睡着,体质差得很,早些离开也免得多生枝节。”
林苍又是感动又是欣慰,上下看了看她,神情恍惚地感叹一句:“你娘亲若是还在,知道你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心里必然也是欢喜的。”
这还是头一次听他主动提起她娘亲,萧佑薇顿时支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