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九知垂着头,眼神变幻莫测,不变的是刺骨的冰冷。
萧佑薇正在与里衣的盘扣做斗争,听了这话略微蹙眉:“可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父亲……”成亲这种大事,明知道公公还在世,不去拜见好像不太合适。
她想,既然家庭是他过去里的一个伤疤,最好还是能够将伤害化解掉。陶老爷子抢夺了同胞兄弟摧毁地母寨的功绩上位是事实,但是严格意义上说,他并不是真凶,即便他曾经强占了祭司阿萝,阴差阳错生下陶九知,那不是他的本愿。
陶含光不是好人,但在上一辈的那些恩怨里,这是一个相对无辜的人。
其实她不是太乐意去讨好这位所谓的公公,当年阿鹄因为他的厌恶遭受过多少苦难,是他偿不起的。
陶九知静静地听着,因为她心绪放松,同心契约已经反馈出了她的想法,他眼神回暖,耐心解释道:“京都离颍州太远了,现在不适合去,以后如果你想去颍州游玩,可以顺便去瞧瞧他。”
他没有明说陶含光已死的真相,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子只是性子孤冷了些,本质上仍是生长在太阳底下的花,他做的许多事太阴暗,不适合说与她听。
他说不用,那就不用吧,萧佑薇耸耸肩,乐得轻松。
如他所言,颍州太远,一去一回消耗的时间太多,再说颍州诸位继承人抢家主的位子,他们回去难免再生波澜。现在恰好处在走不开的时候,最好不要远行,总怕宫里出了什么乱子,留下的人镇压不住。
如今她越发觉得凤公子占着皇位是一件很不稳当的事,她观望过,宫中的龙气正在加速衰退,她实在猜不出天道选中的下一位新君会是谁,只能大致知道,凤公子把持皇位的时间已经接近尾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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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寺的钟声准时响起,云大师远游不归并没有影响寺中的正常秩序,和尚们依旧在固定的时间诵经、挑水、练武,山道上的香客仍然络绎不绝。
今天山道上出现了一位古怪的香客,他披着蒙住大半张脸的斗篷,背后有个硕大的包袱。如果守城小兵在这儿,或许能认出这就是那天赶在城门关闭前出现的可疑人。
斗篷人走在湿润的山路上,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清晰深重的脚印,可想而知包袱的重量。
他的脚步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越过了众香客,在最前面的岔路口闪入林子里,转眼间没了踪影。
香客们面面相觑,少不得谈论几句这个怪人,因无人认识他,这个话题很快作罢,又回到他们更关心的事——云大师的去向。
这位可观未来事的高僧究竟去了哪儿?这是个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惜正因为受到的关注过多,反而让人抓不到正确的消息。
直到今天,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斗篷人背着包袱熟练地绕着几条隐秘的小道走到后山,他打了个呼哨,山岩后面应声伸出半个光润的小脑袋,走出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胖墩墩的,相貌平凡,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倒是传神。
一见到这身熟悉的斗篷,小和尚笑露出八颗牙齿,大叫:“师父!你回来啦!”
斗篷人低沉沧桑的话音里也透出重逢的喜悦,哈哈大笑道:“是啊!惠真,师父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按师父说的话好好练武啊?”
“有!”小和尚欢快地蹦到他怀里,眼中满是孺慕。忽然,他好奇地指着那个大包袱问:“师父,你带回来的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是秋山的棕熊吗?上次的熊掌味道可好了!”他说着舔了舔嘴。
“阿弥陀佛……”云大师无奈地点点他额头,饱含宠溺地训诫道:“惠真,那熊掌是为了助你习武强身的,不是让你惦记着口腹之欲,当心这样会误了你的修行。”
惠真委屈地揉着眼角辩解道:“徒儿没有惦记口腹之欲,徒儿只是瞧着它又大又重的,像是兽类……”
云大师叹了口气将口袋解开,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黑色的毛发浓密油亮,用一根蓝布带子系着。
惠真讶异:“呀,居然是个人!”他想着,师父怎么会掳了个人回来,难道他练的那功夫下一步就要准备吃人了?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小腿肚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云大师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叮嘱道:“惠真,这人服用过绒麻草,失去了知觉,你去熬一锅绒麻草汤,和着莀花的种子一起熬煮,每隔三个时辰给他喂一碗。师父要歇息一下,记得不能间断喂药,这是个恶贯满盈的凶徒,手上沾染了不少人命,若是让他醒来,恐怕会对你不利。”
云大师从腰上取下大半袋用剩的绒麻草,慎重地告诫了一番。
惠真信以为真,点头如捣蒜。云大师告诫完毕,顺手将华林身上的厚袋子褪到胸口位置,连同双臂一起束住,这才进到惠真练功的山洞里休息。
“凶徒,恶贯满盈……”他走之后,惠真蹲在华林面前瞪大了眼睛观察,嗅到华林身上确实有股浓厚的血腥味,对师父的话又信了几分,喃喃道:“现在的凶徒居然长得这么好看吗……”
他盯着这个陌生的小哥哥,想起师父教过相由心生的道理,又疑惑了:这人生得端正俊俏,眉宇间透着正气,怎么会杀人呢?不如,再用观过去法瞧瞧他的生平?
惠真咽了口唾沫缓解紧张,悄悄踱到石室门口,里头传来师父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知道师父已经睡熟,他胆子大了几分,又回到华林面前,盘腿一坐,小手连打了许多个手势。惠真没有发现,就在他坐下的时候,昏睡的华林睫毛轻微地颤了颤。
小和尚漆黑的大眼睛里骤然亮起两团光轮,密密麻麻的圈如同年轮,一匝一匝地向外扩散。他以为会像以前观看小动物一样,从这个小哥哥的出生一直看到现在,可他只隐约瞧见了一个阴暗破旧的小房间。
几幕场景过后,他以为正在昏睡着的人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金光闪过!
惠真小和尚啊呀痛叫一声向后跌去,两只小手紧捂住流血的眼睛!
他痛极了,一直在地上打滚,原在熟睡的云大师赶紧跑出来,惠真一边往师父出来的方向蹭着,一边凄厉地哭叫道:“龙,金龙!师父,有龙戳我的眼睛!好疼啊!”
云大师的嘴唇哆嗦着,脸色灰败难看,他在华林嘲弄而得意的眼神里愤然道:“好,好!我看你是找死!”
“呸。”华林无所谓地啐了他一口。
他欠了欠身,身体麻木的感觉已经伴随了一路,如今算是习惯了,麻痹了也好,省得他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最后会因为疼痛向这个死贼秃求饶。
华林毫无同情地扫了一眼伤了眼睛的小和尚,薄唇微勾,嘲道:“老秃驴,你们佛家不是相信因果报应吗?只许你剜我的骨头,不许我弄瞎你徒弟的眼睛,那还有什么天理?”
云大师的拳头越攥越紧,就连眼睛剧痛什么也看不见的惠真也感觉出了不对,师父这是要杀人吗?他惊怕道:“师父,师父……你不要破戒,佛祖会生气的。”
软软糯糯的声音差点勾出老和尚的眼泪,他心疼地抱起惠真,单手覆在惠真的小手上,白汽氤氲,惠真疼得没那么厉害了,知道是师父在为他疗伤,忍痛甜甜地叫了一句:“师父对徒儿真好!”
华林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忽有疑窦丛生,他下意识去回想小和尚的长相,与他最痛恨的云大师的脸两相对比,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
他们是在前几天抵达京都的,距离京都越进,华林的心跳得越厉害,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云大师答应过他会以国家为重,愿意帮他将信带到萧王府,可是当他表示还需要去国师府送信的时候,云大师就怎么也不肯了。
带去萧王府的是青州战报。
蛮族动作频频,这封战报必须急送到京都,可是朝中风云动荡,中心官员经历过大清洗,青州大将们聚在一起商量,实在担心这战报无法上达天听,最终决定把它交给萧王府——即便昔日军中霸主萧王爷不理事,世子公正严明,接到战讯一定不会不管。
此为华林上京的公事。
而私事,就是他要找到萧姐姐,请她帮自己认祖归宗,得到一个皇家承认的身份!
路途中与茯苓重逢是一个美好的意外,茯苓的变化让他心里又惊又痛,同时坚定了一个信念:必须帮茯苓得到自由,摆脱那个喜怒无常的老人!
云大师带他去了盛产绒麻草的一座山,在那里用绒麻草制成的汤汁麻痹了他的肢体,然后从他的双手和双脚上分别截断了一节骨头,不过那只是个开始;
之后他先后失去了三根肋骨。
老贼秃取了他的骨头之后先是摆出奇奇怪怪的阵,把随身带的容器放在中间,从表情上看,似乎是失败了。
然后老贼秃开始在他的肋骨上刻画,第一次失败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还没等到第四次取骨,京都已经到了。
华林至今也不知道他取自己的骨头是做什么用途。
他对绒麻草的抵抗力越来越大,有几次他假装昏睡,看见了容器里那个东西的真面目——是一条巴掌大的金龙,活生生的,会飞会叫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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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儿多吃点,才两天不见,怎么瘦了许多?来,你再尝尝这个,是三娘的手艺。”林苍热情地往萧佑薇碗里又夹了一筷。
碗里的米饭晶莹透亮,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上面那座高耸的山峰,有肉有菜,十分丰盛。
她苦笑着推辞道:“爹爹,实在是吃不下这么多了……”
陶九知接到她求助的眼神,闷笑着将碗拿过去,在那座菜山里挑拣了一会,将她平日里不怎么爱吃的那些全拨到自己碗里,带刺的、带骨头的也尽数挑出来,这才放回她面前。
林苍:“……”
酒三娘:“???………”饱含杀气的眼神顿时射向林苍。
后者立即投降,反应极快地开始为她布菜,学着女婿的样子做拆骨的工作,平日里拿惯刀剑不嫌笨重,如今却觉得这两根木头筷子简直重逾千斤。
酒三娘被他笨拙的样子逗乐了,投桃报李,反手为他夹了一筷子韭黄。
这对大龄夫妻的日常越来越温馨,萧佑薇看在眼里,分外欣喜,她盘算着自己的喜事确实匆忙了些,可是距离三娘临盆还有些日子,正好可以好好策划一下。
三娘浪迹江湖多年,已经养成了不拘小节的性子,加上早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可说是孤身一人,到时候与林苍爹爹成亲,怎么也不能让她被外人嘲笑了。
今天是回门的日子,萧佑薇从起床后就在细细梳妆打扮,挑了崭新又喜气的衣裳,头上压了一套贵重的首饰,与往日风格迥异,将她身旁这位新婚夫君看呆了。
大约是被她的郑重弄得紧张,陶九知把她拉到柜子前面,非要她帮忙掌眼,从束发的带子到腰上缀的配饰悉数由她指定,直接后果就是误了出门的时辰!
没办法,两人先行骑马赶到将军府,走的时候,那些回门的礼物还没拉出青龙巷呢。
如果换个日子的话,酒三娘一定会把她留下来好好八卦一下洞房过程,可是按照习俗,新妇回门当天中午吃完饭就该往夫家赶,没有在外过夜的规矩,纵然两府离得近,太阳落山之前,小两口还是被守礼的林苍半推半赶地送到了门口。